要论方块字第一名句,可能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也可能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丹麦人心中的第一名句,是出自贝奥武夫(Beowulf),诗体埃达(Edda),还是维京传奇(Saga)?非也,更可能是:
一年有十六个月:十一月
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
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
十月,十一月,十一月,十一月,十一月,十一月。Året har 16 måneder: November
december, januar, februar, marts, april
maj, juni, juli, august, september
oktober, november, november, november, november.(“Håndens skælven i november”, 1986)
六次“十一月”的咏叹,出自诞于二战结束之际的丹麦诗人Henrik Nordbrandt。他“简单而优雅”的借此表达了对于黑暗,寒冷,多雨的丹麦秋冬的不耐烦。其幼年体弱多病,一生都在不断逃离丹麦的严冬中度过:在希腊,西班牙,土耳其都留下足迹,还曾出版一本土耳其烹饪书。
四川盆地的生活围绕着“湿”:吊脚楼,青石板路,以毒攻毒的牛肚火锅。而丹麦的一切都围绕着“光”:斯坎恩画派,各式烛台,举世无双的Louis Poulsen灯具。
两个版本的丹麦
有两个版本的丹麦:一个属于冬天,阴郁狂躁;一个属于夏天,明媚娟秀。
没人知道丹麦的夏天何时开始——二十四节气说了不算,五月的丹麦,大风照样吹得人心烦意乱。七八月份的丹麦,平均温度十七八度而已。夏天的开始是“自定义”模式,完全取决于哪位丹麦姑娘,第一个勇敢地在摄氏十二度时穿上棉麻裙子和凉鞋,在春寒料峭中骑着自行车狂飙入夏。
或许她是春神Freja的化身,无神附体绝无这种勇气:丹麦有超过七十万人罹患风湿性疾病,包含两百多种不同诊断,从罕见的结缔组织疾病到类风湿性关节炎和流行性骨关节炎应有尽有,也是丹麦人提前退休的第二大常见原因。我等贪生怕死之辈,只会坐在庭院里看春风扫落叶,手举一杯可以清洁血管的老药酒Gammel Dansk。
来自华纳神族(Vanir)的春神Freja,因具备将魔法能量运用于战争的超能力,在和亚萨神族(Æsir)战争后的兼并中,获得后者神祇奥丁Odin的提携,更荣膺可以亲手选择将士魂灵进入英灵殿的殊荣。她掌管魔法能量的变化,如同掌握太极图的黑白转换开关。
夏天到来只在Freja们一念之间。丹麦人结束冬眠,集体脱茧成蝶,进入酒神精神:冰岛港口(Islands Bygge)的城市半裸海滩,坐满了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和装嫩中老年人。严冬时节在健身房挥洒的汗水所浇灌的腹肌群,终于在此刻有了面世的机会。
入夏众生平等,欢乐只需要两样东西:啤酒和阳光。有钱的,坐在私家船舶甲板上,喝着精酿啤酒晒肚皮;没钱的,坐在城市任何一个墙根晒肚皮,至少有两克朗半一听的Harboe淡啤酒可以伺候。
没有一个人穷到没酒喝:大不了去音乐节捡空啤酒罐到回收站换钱,根据罐头的环保等级和大小,回收一个就是一到三克朗。此种机制鼓励大家自觉回收瓶罐,丹麦人仅2019年一年,就自觉回收了14亿个饮料瓶子。
哥本哈根的爵士音乐节,罗斯基勒的摇滚音乐节,通宵达旦地迸发着年轻荷尔蒙的花火,也是拾破烂者挣外快的好去处。
不喝酒还可以吃草莓(jordbær)或大黄系列甜品。超市的第一批草莓大都是南欧来的,有的看起来便宜,嚼两下感觉稀烂绵软,人造土壤的产物。
盛夏上市的丹麦有机草莓,入市较晚,吸饱阳光,个个肥美多汁,种植园里自己采摘更好,配上平时不敢多吃的百分之五十奶油,就是一道懒汉甜点。再与蓝莓,覆盆子,黑莓等超级食品(superfood)排列组合,就可以有千变万化的懒汉甜点。(十道草莓甜品见此)
老辈人心心念念的,是和草莓同时间上市的“新马铃薯”(nye kartofler),超市采购的看不上,乡村公路边买的才好——朴实无华而自带土地芬芳和矿物质,配烤禽肉或红肉,或搭配乳酪,或做成马铃薯派,就是全家在夏季度假屋(sommerhuset)欢聚一堂时的高潮曲目(十道新马铃薯菜谱见此)。
更可靠的夏天开始时间,是各个地方市政厅何时关闭室内游泳馆而开放公共海滨浴场(Søbad)。
晒肚皮与冰淇淋
1910年代起,就有人在温暖缓慢的厄勒海峡(Øresund Strait,又称松德海峡)浅滩海浪抚岸之处搭建栈桥,保留古老的海水沐浴文化,在“没有任何技术辅助的情况下”享受阳光。
厄勒海峡分隔了丹麦的西兰岛和瑞典南部斯堪尼亚,窄处仅四公里而已。丹麦因征收厄勒海峡通行费用,获得大量收入,也间接换来海滨浴场中暂时的与世无争:此处手机必须静音,音乐只能停留在个人耳机中,水上和球类运动只能在水中进行,不得吸烟,不得携带宠物,不得拍摄其他沐浴者。在这里人们必须选择善良,慷慨和彼此关怀。
初到此地,我很是认真地去游海泳,冻得直哆嗦,而见旁人都轻松自如,这才发现会错了意——大多数人去søbad只是泡泡海水,然后起来晒太阳和与同伴低声聊天而已。真正游海泳的人一年四季都下水,而不是等到夏天而已。
普通人一年就那么几天晒肚皮的机会,丹麦人对于海滨浴场的设施毫不马虎。比较知名的海滨浴场有哥本哈根北部的Charlottenlund, 奥胡斯的Østre,哥本哈根南Amager南端的Kastrup和Dragør浴场。
其中Dragør Søbad规模并不大,但独特的采光和分性别的(方便裸泳)沐浴空间布局充满诗意,1945年落成起至今不衰,使人身处其中时可以幻想自己化身人鱼。细究其建筑历史,原来是出自现代主义大师Arne Jacobsen之手,当时提案时更配合浴场设计了帐篷营地、厕所、市集摊位和停车场,充满体现其遵循功能主义风格的设计原则。
丹麦人对晒肚皮的宗教般虔诚,也导致自然灾害史上被“特别关照”的悲剧:传说2004年的印尼海啸中,渡假村沙滩上罹难的客人,不乏早上八九点钟就起来勤奋晒肚皮的北欧人,而中午才起床的南欧人,幸存几率就大一点。近有希腊的森林大火,也有不少丹麦游客举家逃离的案例。
所以还是在家晒肚皮最舒服最安全。从søbad出来,就可以去冰淇淋店吃一个浓郁扎实的蛋桶soft ice(霜淇淋)或意大利式的galeto。有的冰淇淋店门口永远坐着一个老太太,在一张张地烙手工蛋卷。一个两勺加蛋桶冰淇淋旺季要卖到45克朗,算是人人负担得起的民主化奢侈,在冰冷的香甜中,一切不快都冰消瓦解。
也有比较便宜的,是用专门的冰淇淋车在社区摇铃挨家挨户停靠,家里孩子多的就可以“批发”,平均下来一根冰棒几克朗而已。“丁零零”的车铃声,据说几十年未曾变更。
有时冬天也听得到车铃声,我怀疑自己幻听,出门一看,的确有人大冬天也大啖冰淇淋。也有丹麦人喜欢大冬天给小孩子吃冰西瓜,是慷慨还是愚蠢?我的中医师是老上海人,听了直摇头,水果都不分季节了,莫不是盐失掉咸味的末法时代。
丹麦小孩子夏天的作业,一般是“冰淇淋、睡饱觉、和家人多在一起”(某教师语),也可以送去各式夏令营(sommercamp),从体育到做饭,从动物园饲养员到当一天海员,或者美术馆泡两个星期。最流行的还是带孩子野营,枕星月而眠。
有家邻居是瑞典人和丹麦穆斯林二代的组合,南亚族裔的母亲心气高,在家修了游泳池,为的是小孩子交友方便。生日明明在冬天,也要挪到夏天来过,为了那一点点小虚荣。结果有的妈妈不给面子,说不是真过生日就不来,骄傲的母亲生气了,说不理他们,咱们去海滩上看篝火,庆祝瑞典仲夏日。
有的妈妈又笑了,什么瑞典仲夏日,这在咱们丹麦叫做圣汉斯之夜(Sankt Hans Aften),以前烧巫婆的节日。十六世纪时的牧师Niels Hemmingsen写道,庆祝这个夜晚的方式是“跳舞,夜饮,给街头羔羊戴花环,生火,大喊大叫”。1744年有地方乡镇立法反对此节日,认为玩火者自焚,“是上帝眼中最严重的瘟疫之一”。
这倒有趣,三皇五帝中的祝融,居南方尽头而教人用火,又作何解?
那时,距丹麦商人之妻Gyde Spandemager因巫婆之名被烧死已两百年。她生前被刑讯逼供,承认自己施放咒语,导致丹麦军舰追逐荷兰军舰时风向突变。
丹麦虽然没有一个Arthur Miller写得出The Crucible来影射麦卡锡主义,却也有过Benjamin Christensen这样的默片时代恐怖片大师,在1922年拍摄出猎巫纪录片《Häxan》以解释女巫信仰:压抑的性冲动所导致的心理错觉。Christensen导而优则演,在影片中以撒旦形象出现,“他的舌头让僧侣们惊恐退缩,引诱修女们陷入亵渎的疯狂”。
真的有那么简单?中国古代皇帝有三宫六院,还不是照样量产变态君王,以致萨满治国三百年?
欧洲人今已不公开猎巫,撒旦却从未失业。君不见,大型猎巫行动如今已移师罗刹国,有“反巫婆法”为证。贼喊捉贼,蛊术选官必然导致全民猎巫。
如果以后要拍一部猎巫大片,仍要请杜琪峰出山。他老人家早就解密:黑社会,以和为贵。
舍生取义是天大的奢侈,在丹麦更不常见。靠制度解决问题,大家日子好过。丹麦之夏,长醉无长策,多晒肚皮,与世无争。“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
所谓幸福,古今中外,殊途同归。
作者:黄照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