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波士顿的东部,有一个名叫塞勒姆的地方。在这个只有4万人口的沿海小镇上,1692年曾发生过震惊世人的“塞勒姆女巫审判”,时至今日塞勒姆的女巫文化依然盛行。
但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在这个“诡谲”小镇上,居然还完完整整保存着一座拥有200年历史的中国徽派建筑,这是全世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置身于海外的古徽州建筑。
这座古宅,便是“荫余堂”。
一座中国古宅为何坐落于此呢?这还要从20年前说起。
1993年,一个名叫南希·柏林娜(Nancy Berliner)的美国女孩来到安徽休宁县黄村旅行,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中国的徽派建筑,粉墙黛瓦的古村落深深将其打动,甚至在临行之前,她竟萌生了带一座古宅回美国的想法。
南希是哈佛大学艺术及建筑史专业的博士,早在1980年就到过中国,还在中央美院学过中国艺术史,能够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她也是最早访问徽州地区的西方人之一。
三年后,南希重访黄村。她曾经见过荫余堂,也很喜欢,但第一次来时房子是空的。
这次,门不但开着,还传来窸窣的说话声,南希径直走了进去,听屋里人说了两句,才发现黄氏家族的人正商量着把老宅卖掉。
这时,黄家人见一个外国人进来,开了个玩笑说:“你要不要?”
这时南希才知道,原来荫余堂是当地望族黄氏的祖传老宅。黄家第28代族人在汉口、上海经商赚了钱,于是决定回乡修建这座有着16间卧室、四合五开间,符合传统习俗及风水的跑马楼。他们希望积累的这份家业能荫及后世子孙,因此取名“荫余堂”。
黄家人在这里聚居了约200年,这座老宅目睹了整整八代人的生老病死,也见证了中华民族动荡的历史。它经历了清朝的衰亡、民国的建立和新中国的解放,它目睹60年代的饥荒与十年浩劫。
上世纪80年代,黄家人被经济改革浪潮冲散。1982年,最后一代黄锡麒迁出,老宅院从此不再有人居住,年久失修,状态不佳。
这一年,黄家人利用回乡扫墓的机会齐聚老宅,用投票的方式决定是否卖掉这座房子。而这,正是乡下老屋普遍的命运。
黄家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居然促成了荫余堂的跨洋远迁。
此时南希是波士顿碧波地博物馆的主管,回美国后她四处奔走,不懈努力,在她的积极推动下,荫余堂的美国展出计划,得到世界最大的投资公司Fidelity的支持,并成为中美文化交流计划的一个项目。
1997年的春天,这样疯狂而大胆的计划,从构想走入了现实。
在完成了解体调查之后,工程师开始绘图、拍照,工匠们则给各个部件做上了记号。
异地重建是个浩大繁琐的过程,所有的原始信息都需要保存、编号、为每个部件建立永久标签。
拆除工作整整进行了四个月,包括2735个木构件、972块石片和当时屋内摆放的生活、装饰用品。甚至连同鱼池、天井、院墙、地基、门口铺设的石路板和小院子也拆了下来,将原封不动搬到美国。
在拆卸荫余堂的过程中,不仅发现了黄家主人20年代的通信,也找到屋主的日记、杂记等各种文物。工人还在地板夹缝,墙角等处,发现清朝末年女人的发簪,贴有清国邮票的信封,这些文物的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最后,这座建筑面积400多平方米的老宅,装满了整整19个国际集装箱。
到美国后,仅仅核对部件及卸货,又花去了三个月的时间。每一个环节都是无比繁重、琐碎,考验着工作人员的耐心与细心。
随后几年,中美两国的文物专家,以及特意从安徽聘请的大批专业木匠,对荫余堂各个部件进行测量、称重、分析及修复,并将损坏腐烂的,木质部件按原样重新打造。
复建时,美方建筑师遇到了不少挑战。比如宅院不符合现代建筑安全规范,内部也没有电源,屋顶瓷砖没有上釉,难以适应新英格兰地区的严寒冬天。
经过中美专业人员的合作,克服了种种挑战,最后不仅按照原貌复原,同时让这座老宅符合了现代的建筑规范。
而除了建筑本身,博物馆还购置了原陈设在该屋中的家具、摆设,将荫余堂修复成了80年代的风貌,彻底还原了屋主黄氏家族最后居住时模样。
难以想象,为了做到如此高度的还原,整个团队前后历时7载。
直到2003年6月,荫余堂才正式向公众开放,在第一天,参观的人数就突破一万。
当人们走进这座宅院时,根本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在美国还是中国。宅子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全都和当初它在中国时一模一样。
行走在这座老宅里,参观者恍惚穿行在安徽休宁的村落间,岁月的气息和中国古典建筑特有的美感,使每个人参观者都忍不住惊叹。
青石板庭院
马头墙
雕花镂空木窗
二楼
更令人不得不佩服得是,老宅室内保存了原先的样子:旧时上海的士林布染料和香烟的招贴画,文化大革命中的毛主席语录,安放在墙上的播放了20几年乡村广告和革命歌曲的小喇叭…
每一样东西都生动记录着中国的历史,记录着百年间中国人日常生活的图景,从而折射出这200年间,中国和中国家族是如何在风雨浩荡的时间中一步步蹒跚而过。
老式钟摆和向雷锋学习的宣传画
欧式壁纸,中式家具
老上海的画报,老式暖水瓶
除此之外,博物馆还特地为荫余堂做了一个十分精美、详尽的网站,网站提供了荫余堂简史、荫余堂家谱世系,来往家信、建筑特色、搬迁过程等等,并以多幅精确的3D透视图和视频,从各个立面和角度详细、立体地,再现了荫余堂的建筑构造和细节。
这对于那些并不十分了解中国文化,对中国古典美学、建筑学一无所知的人来说,是一扇无比精巧的窗户。透过它,更多外国人开始对中国发生兴趣。
虽然为了保护这座古老宅院,博物馆严格限制人数,但迄今为止,参观人数已经超过了百万人,每一个看过荫余堂的美国人都很兴奋。因为这不光是一座建筑,更是一部鲜活的、中国人的当代史。
多年之后,荫余堂第36代传人黄秋华受邀来到了博物馆,在看到老屋的那一刻不禁潸然泪下。
她说:“当时就觉得我已经穿越时空了,这座老宅在我的记忆中已经被拆掉了,突然展示在我面前,我觉得非常激动。”
而南希略感无奈地告诉她说,如果当时博物馆没有留住它,而是卖给别人,这座老宅或许已被拆掉了,这在中国是极为普遍的状况,许许多多蕴藏着历史和文化的古建筑,最终都难逃一劫,从此化作岁月的灰烬。
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欣慰的故事,但同样也是让人略感悲哀的故事。何以属于我们中国的古老建筑,珍存了丰沛的民族历史文化,却无法留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而被外国人以无比细致和专业的精神,保护得如此完整,令人倍感汗颜?如若当初南希未曾抵达中国,这座有着200年历史的宅院,最终又会落得怎样的命运呢?
我们每天嚷着要保护文化敬畏历史,每天都说要走文化复兴之路。何以对眼前活生生的文物视若无睹?
需要用文化做幌子时,便声势浩荡地打造“盛景”,而一旦它们占地、费事,便毫不留情将其一脚踢开,总以文化之名,行谋利之实。
尊重文化与历史绝不是做表面功夫,而是要像尊重每一个生命那样,去尊重那些沉默的古物。它们不是用来贴金的脸面,而是一个民族屹立与传承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