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说一,押送我的这些警员一路上对我都非常友好,甚至可以说是恭敬,我感觉只有所长跟我是平等的,另几个都是一副“公仆”的样子。他们除了穿着一身警察制服之外,其他就跟我在印度旅行期间所接触的那些酒店服务员、司机之类没啥两样。网上传说的那种印度警察的暴力执法,至少我没碰到过,这应该跟我的外国人身份是有关的。
举个例子来讲吧,押送我的警车是那种典型印度吉普车,用来拉客满载的情况可以塞12个——前面两排座位每排坐4个人,后备箱里两边有两个座位能坐4个人,这还没算外挂。大家听着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要知道作为一辆摩托车可以拉一个排的开挂民族,他们坐车相当于练瑜伽,没啥是不可能的。有个新闻说北部山区一辆载客的吉普车掉进沟里,当时载了15个人,8男5女总共13人当场死亡,大家可以由此想象一下印度吉普车的强大载客能力。押送我的时候,平时拉客能坐4个人的后排,只坐了2个人,按照电影里演的难道不应该是左右各有一个警察夹着我吗?但事实上我就在后排靠着警车门坐着,车门是老式的机械锁,我要是想不开跳车的话也就跳了。反倒是有一个警察全程都和一堆行李杂物一起,蜷缩在连腰都直不起来的后备箱座位上,这样坐5个小时那是相当的虐啊。看他这么遭罪,我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印度政府为了坑害我,不但要调配如此多的警力,还让这些小警员陪着受罪,我这是何德何能啊!
一辆吉普掉沟里能死13个人
聚齐了“护戒小队”的人马之后,在出发前还得先做体检和新冠检测。体检是在当地的公立医院,感觉只是走一个流程,仅仅给我测了一下血氧、血压和脉搏;检测新冠则是在一个由学校篮球场改建的新冠治疗中心,那里有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大帐篷,里面摆放着很多床位,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曾用来收容病人。不过现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任何患者了,看来印度彻底熬过了第二波疫情。
进行新冠检测的学校篮球场
等到折腾完这些已经晚上8点多,此时我们才正式出发前往崔奇。车开在路上的时候所长一直在不停打电话,10点多的时候他突然命令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调了个头(印度的高速是非封闭的),我心想莫非是他接到命令说抓我抓错了要把我送回家?结果他们只是找了个餐厅停车吃饭。
我得承认,毫无预警地碰上这么一桩突如其来的祸事,心里不紧张是不可能的——那是一种对未来不可预知的紧张,因为集中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心里完全没底,而紧张的具体表现则是口渴和尿频。
所长在我家的时候,我只觉得莫名燥热,喝了一大壶水。离开家才意识到这下尴尬了——一肚子都是水,接下去坐车怎么办?
在路边等最后一个警察来集合的那段时间里,我便尿了三次。由于上厕所也有人跟着,我故意滋尿滋得很大声,让他们知道我是真的有一大泡尿要撒,而不是企图假借撒尿之名暗渡陈仓。体检和新冠检测的地方又各尿了一次,每次都满满当当,估计总共排掉了2升尿,最后到吃晚饭的地方才终于刹住了车。
一路上我都在考虑接下去的打算,我既担心也并不太担心。我不担心的是我自己,我相信这场闹剧应该很快就会在大使馆的出面干预下结束;退一步讲就算真的把我关在集中营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本就习惯了旅行的漂泊生涯,什么样的艰苦环境都能够忍受。而我担心的主要有两个问题,首先是担心到了集中营里会不会失联;其次担心的是我太太,她一直以来都习惯了我的照顾和陪伴,接下去不得不一个人带娃了要怎么办?我立即联系了两个我们同城当地的朋友,问她们在这边是否找得到可靠的阿姨去帮忙,然而仓促之间都无计可施。
另一方面我也在考虑是否要公开此事,由于不确定接下去情势会如何发展,最终还是决定将此事低调处理。
我被抓起来的第一个星期,只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个别几个我认为或许帮得上忙的人。除了大使馆工作人员之外,一个是在印度圈子里的著名学者、南亚研究通讯公众号的负责人毛克疾,我俩私底下十分投缘,他无论在官方还是民间的印度圈子里都人脉广泛,或许他有能够动用的力量;另一个是我在上海的死党,他有我公众号的管理权限。由于印度政府封禁中国网站的缘故,我无法在手机上登录公众号,使用VPN也不行,直到回国后才第一次登上了公众号。
在一开始我曾经考虑过委托基友在公众号上把我的情况告诉大家寻求舆论的帮助,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自己给否决了。制造舆论或许不难,但舆论一旦制造出来往往就不受我控制了。由于疫情输入的风险,国内一小部分网友并不怎么待见滞留海外的中国同胞,觉得我们这些人是自作自受,因此寻求舆论支持可能带偏节奏适得其反。印度政府为了签证过期这样的一件小事把我抓进集中营,归根结底这本身就不是一个司法决定,而是一个政治决定。正如仅仅依靠国内的舆论并不能让孟晚舟重获自由,就算舆论攻势再强恐怕也很难对境外反华势力造成什么影响。我不想通过卖惨来博同情博眼球,也不想平添读者们的无助的焦虑和担忧,更不想让某些人可以借此幸灾乐祸。同时我对大使馆处理这类事件的能力还是比较信任的,假如连使馆出面都解决不了的话,那说明这件事的复杂程度超过我们的想象,恐怕国内的朋友就更使不上劲了。
不公开情况的另一个很重要的考虑在于不能让我家里人知道,远离家乡的游子本已教父母牵肠挂肚,这种事除了让他们血压升高寝食难安之外毫无用处。或许会有读者抱怨说:我们被你瞒得好辛苦!这段时间很担心你啊!对不起了,我也是没办法,要是把我的真实情况说出来恐怕你们会更担心,就连我父母也并不比你们更早知道这件事。我为了不让他们起疑心,用心良苦地隔三差五发个朋友圈假装自己很正常,所幸集中营里能用手机,可以打个微信电话什么的,否则断然是瞒不过去的。确实有不少微信朋友发现我久未更新,主动来问我情况,但大多数人我只是告诉他们我现在在解决问题。这个事儿必须我亲自写长文来说才说得清楚,如果只是传出一些简短的消息可能会让大家误会,并产生更多的疑问。
我太太在我被关进集中营的前两个月也没有让她的家人知道。我一直劝她告诉家里人,毕竟她家人就在印度,可以让人过来帮她带娃。她一开始不愿意是因为她寄希望于我很快就能回到家,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但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自尊心作祟,不想让自己脆弱和无助的那一面被家人看到。另一方面,由于我被关进集中营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这段时间里随着情势的发展改变过很多次想法和决定。
我也曾考虑在印度媒体上声张自己冤狱的处境,但那样的话很可能只会起到反作用,毕竟在印度国内反华是一种政治正确,印度网民显然对“潜在的中国间谍”被抓十分喜闻乐见,他们本来就非常嫉恨我这种娶了印度姑娘的外国人,只会不分青红皂白拍手称快。因此在一切最终尘埃落定之前,我决定还是先自己扛下,不要对外公开为好。
由于我并不确定进入了集中营之后还能不能用手机,在一路上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一下。抵达崔奇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三刻,我原以为自己会在深更半夜被送进集中营,却没想到警车停在了一家宾馆门口。
所长说,今天太晚了,先在宾馆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去集中营,这里距离集中营只要5分钟车程。于是我立马打开谷歌卫星地图研究周边有没有疑似集中营的地方。酒店地处崔奇城南,我很快在附近找到了中央监狱,心里犯嘀咕这个集中营该不会在监狱里面吧?随后我又找到了一个Sri Lankan Tamils Rehabilitation Camp(斯里兰卡泰米尔人康复营地),虽然名字里带Camp,长得却不大像集中营。
宾馆看起来还算不错,甚至拥有电梯这样的“豪华配置”,我心想这押送待遇也太好了吧?事实证明我又想多了,虽然是住宾馆,却是跟护戒小队一起5个人住一间。
我以前在印度旅行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四五个印度人住一个标间,有时候甚至是两对情侣住一间,搞得跟聚众那啥似的。对于从小跟大家庭挤在一个小房间住的印度人民来讲,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从不忌惮大男人之间的身体接触,挤挤更健康。尽管我并不太想体验这种住宿密度,但莫测无常的命运还是让我体验了一把,而且还是跟4个警察。
更刺激的是,我们5个人住的房间还是一张大床房。房间约摸15平米,人均3平米,空间本就十分捉襟见肘。服务员拿来2张床垫铺在地上之后,便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还好除了我其他人都没行李。各位可别看到地铺觉得不屑,那天晚上地铺是只有特权阶级能够睡得上的,我跟所长像国王般一人占一个地铺,另外3个警员毫无心理负担地挤在一张大床上大被同眠。印度人习惯早上洗澡,所以这些人也不洗漱,脱了制服便直接油腻腻睡下了。我知道印度人普遍体味儿大,很留心跟他们保持着距离,倒也没闻到。
我原本睡在床尾的地下,但他们一边开空调一边还让电扇呼呼地刮着,以致于我裹着睡袋依然冻得瑟瑟发抖,把地铺搬去了另一侧靠墙的角落。为了防止我逃走,他们把茶几和椅子堆起来顶着房门。黑灯瞎火的半夜里,所长曾伸手摸了我一把,看我是不是还在……
印度人不光坐车开挂,住宿也开挂,这么一个房间能睡五个人
晚上用椅子顶着门怕我逃跑
这一晚自然是睡得不太好,第二天早上7点不到就得起床,五个人轮流洗漱花了很长时间,随后整装出发。
出发以后我却发现车并没有往中央监狱的方向开,而是沿着昨天来的路开回了北边的市区,径直来到了一家很大的公立医院——原来按照他们的押送流程,到了崔奇之后还得给我搞一套当地出具的体检报告和新冠检测证明,流程也是一样的简单敷衍,测个血压就完了。
由于我们去医院的时间太早,医生还没来上班,大部分时间都在干等,所长在当地人缘还挺广,带着跑去当地一个警察值班室扯了好一会儿家常,当然我照例听不懂他们说啥。快10点的时候才终于搞定了需要的报告,又坐着警车回到了城南,找了一个路边小饭店吃上了早餐,对印度人来说这是他们正常的吃早饭时间。
早饭吃的是印度油饼(Puri),虽然只是一顿普通的早饭却吃得我百感交集,因为我不知道集中营里面的伙食究竟如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上这样香喷喷的油饼。根据之前德里那边被抓进去过的小伙伴描述,里头每天都只给他们吃咖喱豆子以及干烙的全麦无酵饼(Roti),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咖喱地狱”,搞得我心有戚戚焉……因此我做好了把集中营过成减肥夏令营的心理准备。
从吃早饭的餐厅出来后,很快拐进了一条没有任何标识的路,我从地图上可以看到这条路正是直达监狱的……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担心,车便停了下来——传说中的集中营赫然在我的右边。
(二)烽烟记时
当车停在集中营的门口时,我一查地图发现这地方其实就在中央监狱的外面,确切地说是在通往监狱的主路边,距离监狱仅200米。监狱在地图上有地名标记,而这个集中营却没有——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
再从卫星地图上看,监狱和集中营长得并不一样:监狱的平面是一组车轮形设计的建筑群,每一条辐轴就是一个监区,车轮的中心可以监控整个监狱;而集中营则是一个长方形的场地,周围一圈牢房,中间是活动区域。
但如果你亲临实地,会发现集中营的外观看起来也像一个监狱,大门口戒备森严,进去之前要先登记报告。门口的一个告示牌让我心凉了大半截——那是一个注明了禁止使用电子及通讯产品的告示,手机、电脑、路由器、电话卡、相机等都在被禁之列。
文章来源:随水文存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