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性在旅途中常常成为一种容器,这个容器里能装下失意老男人的絮絮叨叨,能装下傻逼异国男人的ego,还能装下本地男人的轻佻口哨。
总的来说,女的无论去到哪里,在故乡或是他乡,都难逃成为容器的命运。
2023年底,我从曼谷搭乘火车北上,去了一趟老挝。于是有了这一系列的记录。
1、食用冰块和阳伞
从泰国到老挝,我感受到了一种hospitality的降级暴击。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旅游服务业人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开玩笑道:怎么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幅被铁拳暴揍过的样子。
除了笑容,更多的细节在旅途中一一展露。抵达琅勃拉邦的第三天早上,在一家很好的本土酒店,早上十一点半,他们当着客人的面扛食用冰冰袋进厨房,在地上拖动灌了水泥的阳伞底座。
这是我第一次在度假区域注意到这些“背后工作”的发生。在其他度假旅游业发达的地方,这些“背后的工作”是不会、也不能被客人看见的。
在其他国家的度假酒店里,饮用冰块一定是从服务通道直接送进厨房,而不是当着客人面卸货;阳伞沙滩椅毛巾在客人起床前就弄好;泳池清洁在深夜或是凌晨;夜床服务敏捷迅速 悄无声息;度假中的客人完全意识不到还有这些工作的存在,仿佛冰块自动就会出现在杯子里,阳伞永远干净硬挺,浴缸会自动清洁,脏衣服会干洗并熨烫后出现在床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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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十一点半,当一个瘦小的当地男人,在闷热的高温中扛着一袋冰袋从我面前走过时,我茅塞顿开一般的发现了这些工作的存在。
我不知道别人在看见服务员佝偻着身子拖动很重的阳伞基底从自己面前走过,而此时自己戴着墨镜喝着椰子,是什么感受。但至少我感受到了一丝抱歉。而我能做的就是在他要路过我时放下二郎腿,收起腿、挪动椅子,给他留出更多空间。
这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在加德满都的一段对话。
十几年前,我和一群同学去尼泊尔做义工。结束后,我们在加德满都玩了一段时间,在青旅里认识了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就搭伙一起玩。
某一天搭车出门,车夫说了个价格—根据我当时已经在尼泊尔呆了一个多月的经验,这个价格属于合理偏高的范畴(类似于国内打车正常价格是15-20块,师傅要了个17块),但是也懒得讲价,于是就跳上车。
到目的地后,一个美国人问我:你们为什么不讲价?
我:我觉得这个价格还算合理。
美国人:但是在这里,你明明可以把价格压更低,他们会接受的。
我:没必要。
美国人(带着一丝微怒):就是你们这些spoiled asian kids把物价炒高的!they get what they deserve!
后来在加德满都的几天里,这个人总约我出去玩,但我被那一句“they get what they deserve”惊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
我一直在想他的那句话“they get what they deserve”,那么谁来决定这些人deserve(配得)什么呢?为什么一个二十出头的美国人会觉得自己有权决定这些人“配得”什么?这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精神状态啊,在触及切身利益时,毫不为自己的特权感到羞愧。
在我此后十年的学习、生活、旅行、工作中,我发现部分欧美人身上有一种奇妙的优越感和“从不道歉的理所当然感”。当亚洲人还在反思结构性压迫时,他们已然和殖民老祖宗积累下的资本和解,反思似乎只留在象牙塔内。
高中毕业时,一个澳洲同学问我:怎么你们亚洲人一毕业就紧接着上大学,gap一年四处旅行不好吗?
我:因为我的曾祖父没有驾船穿越太平洋去殖民印度。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这个地狱笑话。
两年后,这个人结束了全球环游,去了伦敦的亚非学院。希望在亚非学院的学习能回答他“亚洲人为什么不gap”这个问题。
2、鞋子和老爷车
还是在琅勃拉邦这家酒店的餐厅,给我点餐的女生态度超级好,虽然拘谨生涩,但是专业。我当时还在心里感慨,终于有点像样的服务了。
低头就看到她脚上穿着一双非常非常破的黑色单鞋,几乎快要散架,右脚的鞋面几乎已经和鞋底脱离,左脚也摇摇欲坠。鞋面和鞋底都软烂到随时都会分崩离析的程度,大小也不合脚,每一步都能看到她脚掌的形状。与此同时她身上穿着一套非常漂亮板正的酒店制服,是当地民族服饰,暗蓝的底色上是暗金刺绣,非常美。这让她脚上的那双鞋更显眼了。
我不敢再看她的鞋,我不相信会有女孩子鞋子破成这样而不自知,她也会觉得尴尬吧。所以我只好抬头看她的脸,认真听她介绍菜单。
这一抬头我就发现,她绝对意识到我的目光曾扫过她的鞋。因为她的笑容比之间更尴尬、拘谨、局促,是挤出来强行绷住的笑。
那一刻我真的很难受,我穿了一双有点脏的人字拖,她穿了一双正式但破到快散架的鞋。人和人之间的不平等如此明显的以鞋子的方式体现出来。
在一个大多数人都穿拖鞋凉鞋的地方,她穿这样正式的鞋,一定是酒店的着装要求。在这家酒店里,所有的客人都穿着随意的凉拖,而所有的服务人员都穿着正式的皮鞋。
有时服饰越正式,权力关系越不对等。就好像你盛装打扮去见一位大佬,但大佬穿着裤衩躺在泳池边,因为他的权力让他不再需要服饰的加成。
我前一天还在和旅伴说,这家酒店太“殖”了,法式小楼、木质百叶窗、拼花瓷砖地板、昏黄的灯光笼罩在精心编制的竹篾框中,墙上贴着印刷精度很高的壁纸、最绝的是门口停了一辆红色老爷车,一秒穿越二十世纪初。
这辆红色的老爷车,是神来之笔(贬义)。在二十世纪初期的东南亚殖民地,一辆这样的老爷车代表着无法逾越的阶级差异。它作为便捷的个人交通工具,也让乘坐者和普罗大众拉开了距离。
一百年后,这辆车已经报废,不能驾驶,完全失去了交通工具的功能,但它仍然被保养得闪闪发光,用一幅外壳撑起往日的辉煌。旧日的象征依然是今日阶级的符号。
一件物品如果连功能性都失去,却依然被供奉起来,那只能证明它代表了一些现实中都无法跨越的优越。
这辆老爷车让我想起苏格兰的贵族头衔。苏格兰的贵族头衔是可以买的,只需花上几千人民币,就可以购买一块20厘米见方的土地,成为这块20厘米见方的土地上受法律保护封爵的lord或是lady。没有任何用处或是实权,单纯为在乎它的人带来一场心理高潮。
我好奇是什么样的“神人”设计并拥有这家酒店。无论是谁,这家酒店的拥有者/设计者都完美迎合了外国人心中对于东南亚“异域风情”的想象。这家酒店从装修到服务,为那些活在过去的老旧灵魂们营造了一个充满东方主义的幻梦。只是我在这样的东方主义幻梦里,并不舒适,因为我知道,东方主义的凝视对象,也包括了我——一个中国女的。
3、男性旅行者才能打开的暗盒
在万荣,送我去高铁站的是一个瑞典人。他说自己在东南亚飘了十几年,在泰国和老挝都有生意,在泰国有自己的“旅行社生意”,自己主要从事“咨询业务”,目前在老挝是和自己的“partner”运营几家酒店,他主要的功能是“管理和提供建议”。
我在后排差点没笑起来,这就是东南亚·五毒俱全·老年白男大礼包啊。几乎所有在东南亚飘荡超过五年的四十岁以上白人男性都会具有以下特点:
1.拥有自己的小生意,具体生意做什么不详。雇员人数不超过三个,大多数情况下只有自己;
2.别问具体业务是什么,问就是“咨询”。再问什么行业的咨询,80%都和旅游相关,剩下的20%支支吾吾;
以上是基础版本,接下来的特点是进阶组合:
3. 会与年轻的当地女性合伙做生意,主要做面向外国游客的餐厅、酒吧、住宿。在大多数情况下,女性合伙人忙到飞起,从前台接待到后台管理全都自己上。而这位中老年白男partner大多数情况下,会穿着卡其色短裤、拖鞋、洗得像抹布一样的tshirt、顶着灰白相间的乱发,坐在餐厅/酒吧/阳台一角划拉笔记本电脑,在有金发外国游客前来入住时,上前表示欢迎,主要起到一个摆设的作用——就像大陆外企里空降的外国高管:)
瑞典人把老挝的旅游服务行业批评得体无完肤,让我不由得好奇,他具有怎样的专业hospitality背景。
于是我问他:所以你在来东南亚之前在hospitality行业工作过吗?
他开始支支吾吾,把话题扯回他在泰国的旅行社。那一刻我确认,他不可能有过任何hospitality行业的工作经验。根据我对白男的了解,他们哪怕是在酒店大堂擦过地,都能在亚洲国家把自己吹嘘成曾担任过丽兹卡尔顿总经理的样子。
这就是大多数白人男性在亚洲/东南亚的技能包,他们的特长主要长在种族和语言。单纯作为一个母语为英文的白人,靠着祖传DNA,就能让他们亚洲/东南亚混上相对体面的生活。
去高铁站的路上,他一直在孜孜不倦介绍自己的旅行社业务,让我下次再有东南亚旅行行程时一定要找他,于是我记下了旅行社的名字和网站。回家后我查了这个网站,那是一个明显用wordpress模板搭建的半拉子工程,网站上的大量文本甚至是默认设置的“Lorem Ipsum”字样,提供的机酒套餐既无特色也毫无性价比。
实在不是我想对他们有偏见,而是他们讲的每一话做的每一件事,都精准的落在了我的观察上。这些人都说自己来东南亚追求自由,但他们的自由最后都发展成了一模一样的模板。
白人男性在东南亚,几乎就等于身处天堂。上至文华东方,下至公共海滩,无论有钱没钱,汇率优势和文化霸权都让他们如鱼得水。
东南亚旅客的第二等级,就是单纯的白人,或是男性。我去过十几次泰国,我在泰国就是几件事:购物、吃饭、喝酒、spa、在沙滩晒成黑炭、跳进大海。一直单纯的以为男的去泰国也就是这些项目,从未意识到男性旅行者的东南亚,和女性旅行者的东南亚是两个不同的平行世界。
在曼谷时,公众号根据地理位置给我推荐了一篇关于泰语小课堂的推文。我还很好奇,怎么现在的旅行者都那么努力,来旅游还要学泰语。
看着看着就发现不对劲,这是一篇用暗语写成的嫖娼指南和各个店铺点评。性工作者统称泰语老师,搞一些session统称为上课,妈妈桑叫教导主任,驻场的地方叫教室,外国来的性工作者被称为日韩籍泰语老师,还提到了有几家店里有改装老师和改半挂的老师。
文章不多,十几篇。我点进去宛如看到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几乎从未对女性旅游者打开过的世界。
直到这一刻我才惊觉,男人去的泰国的和我理解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这是一个永远只对于男性打开的黑盒,是一个女性旅行者永远无法触发的机关。
之前在曼谷旁边的华欣,我在华欣大街上见到的老白男➕年轻泰女搭配的概率远超我在泰国任何其他城市所见到的。华欣路上走过的男女couple中,每十对就有5-6对这样的搭配,而其他城市诸如清迈芭提雅普吉,都没有那么高的比例。难得见到一对白人老夫妇携手而行,我都忍不住要在心里大喊神仙伉俪。
华欣常驻人口不到十万,其中十分之一都是退休养老的欧美人。我在一个英文网站里看到这样一句话:huahin, with its beautiful beaches and affordable cost of living, especially been known for its relatively low price of call girl—-真的很佩服他们,可以用如此客观冷静中立的语调描述一场人类对人类的剥削。
也是看了那篇泰语课堂的暗语文章,我才知道在曼谷经常过的地铁线上nana那一站,在某个时间点后是这样的聚集地。于是有一天晚上,我刻意在零点之后出门去nana那一片转了一下,和白天的场景截然不同。这一片街区就像仙度瑞拉的裙子,到点自动切换。零点后nana的大街上只有三种人:买卖非法电子烟的、出来找嫖的、以及站街的。
我和朋友走在零点之后nana的大街上,是最格格不入的两个存在。所有迎面走来的男的都会上下打量我们,甚至还会回头看。眼神里带着玩味、好奇、和估价。他们似乎默认所有在零点之后出现在这个街区的亚洲女的都是出来卖的,但很明显这两个亚洲女人的穿着打扮没有一点讨好异性的意思(球鞋、运动裤、棒球帽)。他们迷茫了,不知道该如何定位这两个女的。
这种迷茫是我在旅行中经常能够感受到的。
似乎所有人都天然认为,一个独自旅行的年轻亚裔女性,必然是弱小的,是需要额外照顾的,是需要他们伟大建议的。我在世界各地都遇到过这些不请自来的“旅行建议”和“人生指点”——大哥,我问你了吗?
当这些带着伟大旅行建议前来拯救我的人发现,我不仅语言比他们好,旅行经验比他们丰富,去过的地方比他们多,工作收入和教育背景也比他们好的时候,他们就会陷入迷茫,开始说车轱辘话,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居高临下的单方面输出。
在老挝的万荣,我们参加了一个一日户外团。卡车沿途接人,车上有一对德国夫妇、一对奥地利夫妇、我和朋友两人、四个韩国女生,后半程上来了一个韩国男的。韩国男环视一圈后,没有加入他的韩国同胞,而是开始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对我和朋友进行搭讪——他们很懂得怎么选取看上去最弱势的对象。
在三句寒暄过后,这场对话很快就变成熟悉的“单方面旅行建议输出”:
“啊你们一定要去这里玩,这里比我们要去的xxx好太多了。”
“虽然万荣也有热气球,但是土耳其卡帕多奇亚的热气球更棒,我去土耳其的时候balhblah。”
“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啊这个地方不行,要去xxxx”
——大哥,谁问你了?
发现我和朋友不怎么热情后,韩国男迅速转向隔壁的韩国女生,把刚才给我们展示过的图片再重复一遍。就好像他丰富的旅行经验和招人喜爱的人格必须得找个承接对象,否则无法独立存在。我很好奇,他的ego是不是就像阿拉丁神灯里的灯神,必须得有个容器装着,否则就会灰飞烟灭?
我的观察:单独旅行的亚裔年轻女性,在旅行中很容易成为一种容器。这个容器里能装下失意老男人的絮絮叨叨,能装下傻逼异国男人的ego,还能装下本地男人的轻佻口哨。
4、表达作为一种反抗
东南亚是我很喜欢去的地方,我喜欢那里的食物、气候、海岛,但也是我每次去都会五味杂陈的地方。
经济、性别、阶级、种族、文化的不平等不加遮掩的展现。殖民时代的遗产和全球化时代的炮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幅画卷的底色。经济因素进一步加剧性别和种族的不平等,勾勒出画面轮廓。
就像我前面说的,我在这样的东方主义幻梦里,并不舒适,因为我知道,东方主义的凝视对象,也包括了我——一个中国女的。作为一个亚洲女的,我很难获得白男的那种“疏离感”。我有时很难分清自己是看画人,还是也是画的一部分。
我和朋友说过,旅行文学曾经是一个“白男味儿”很重的领域。事实上绝大多数领域都是男味极重的领域。因为在过去,旅行和书写都是属于男人的特权,在18-19世纪,跨越大洲的旅行更是白人男性的特权。直到今天,女性的书写、表达、发声仍然面临指责、说教和居高临下的指点。旅行也是同样,虽然得益于科技昌明和社会进步,今日女性也可以出远门旅行,但是旅行对于女性来说,依然比男性更危险。
但我认为恰恰因为这样,女性的表达才更加有意义。因为我们身上被叠加了双重的凝视——性别和族裔,被凝视不一定会让我们变弱,但它一定会让我们变得更有共情能力,共情能力能让我们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把这些微妙的、不曾被表述的内容写出来,就是一种力量和抗争。
我上学时,闾丘露薇正火,我妈妈买了她的书回来与我一起看。那时我不明白“第一个进入阿富汗/伊拉克的华人女记者”有着怎样的不同。多年后,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在战争报道中看到战火下的女性和儿童的困境,我至今都记得她描写巴格达医院走廊上,因为没有药物,而抱着病童绝望哭泣的母亲。
当朋友问我,为什么要记录下生活中那些看似不重要的细节,为什么要记录下老挝女服务生的鞋子、nana街区的性工作者、东南亚遍地都是的老白男。
我会说,因为女人不是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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