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溽热的夏夜,我在中央公园林阴道停下脚步,听古德曼管乐队的音乐会。人们坐在乐台前呈扇形排开的长椅上,听得很入神,赞叹不已。林间晚风吹拂,树叶有了活力,哗啦啦地响,像在诉说什么;灯光从下方照亮绿绿的枝条,化作一种新的表达。头顶有飞机悠悠飞过,航灯一闪一闪的。就在我前排的椅子上,少年人坐在那里,搂着他的姑娘,他们相亲相爱,沉浸在音乐中。短号号手走到台前,表演独奏,始于“用你的明眸为我祝酒……”,号声在辽远、温暖的夜空飘荡,那么纯净,那么迷人。随后,从北河那边,传来别一种喇叭的应答——是玛丽女王号邮轮在宣布她的去意。她的独奏与短号不是一个调子,低了半个音阶。乐台上的号手决不示弱。号声吵成一片,没人介意爱的承诺中暗示了远行。“我将远走,”玛丽号在抽泣。“我的眼波会随你驻留,”号手叹息。
沿柏油马路,散步的人来来往往,他们举止小心,免得扰了这里的音乐气氛。棒冰销得很快。篱障外温暖的草地上,人们在阴翳里缠绵,女孩子走近林阴道,裙子给风吹涨,裸露的肩头映在灯光下。“用你的明眸为我祝酒。”迷人的时光,一切又都是免费的。夏季的周末,城里空空荡荡。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去了办公室。听不见电话铃响,没有东西填饱来文筐儿,没有纸张的窸窣声,这是座死寂的建筑,一段可怕的休止。整个城市成了空落落的蜂巢——囚犯逃狱后丢下的监牢。夜间,楼里什么地方偶尔响起铃声,有人要用电梯——听起来像是火警铃声。夏季星期六的办公室,恍如孤绝的深渊。我凭窗俯瞰对面一排一排办公室,回想冬日暮色中景象,一切都在全速运动,蜂巢的每个格子都亮着灯,眼前仿佛一幕哑剧,可以看见木偶般的人物翻弄文件,(但听不到纸张的窸窣声。)看见他们接听电话(但听不到电话铃声),铺天盖地的纸片悄没声地川流不息:纽约这个文电之都,与加尔各答联系,与雷克雅未克联系,总有事情得折腾。
在拉斐特咖啡馆,来的尽是熟客,坐下聊天。这里忙乱而又沉静。我啜着咖啡,透过西窗,望见制造商信托公司和九马路北侧的红砖墙面,光线越来越弱,红色慢慢转成紫色。砖楼在向晚时分,自能改换颜色,就像玫瑰凋谢时,会泛出蓝色。这家咖啡馆是一方安歇之地。侍者从不见老,也不更换。决不追逐时尚。圣母守在旅游招贴上。咖啡浓烈,充满菊苣味,很香。夜晚走在包厘街上,头顶是高架铁道,你能感到的,只有冷冰冰的罪恶。有人向你讨一个硬币,你丢下钱,不想碰那手,手太脏了;你尽力避开他的目光,目光中流露谴责。与其说这是对个人的威胁,毋宁说它是一种整体性的威胁——无可奈何的人类苦难和贫穷,以及病入膏肓的酒精中毒咄咄逼人。夏日晚上,醉汉露宿街头。人行道是免费的床榻,没有虱子。行人走过、或跨过、或绕开这些静物,像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门廊下,银行台阶上,游民靠倒头一觉儿来醒酒。他们浇愁后丢下的空瓶子立在头前,像是伫立的哨兵,臂弯里搂定装了各种家当的纸袋子。旅游车上贫嘴的导游告诉乘客,这是“堕落者一条街”,但包厘街并不认为它已经堕落了,它用自己的办法对付自己的问题——酒坊,小客栈,漠不关心,街的尽头处,是贝尔维医疗中心。
向东一两个街区,气象截然不同。陋巷里免不了贫穷和破旧的房屋,伴随这些,却是精细和安详的家庭生活。我沿着莱文顿街东行。但见一派欢快、污秽、熙熙攘攘。小店漫上了人行道,只剩下半边给人走路。灯泡没有罩子,明晃晃地照了西瓜和女内衣。楼上的人家逃离闷热的屋子,在人行道上乘凉。他们坐在橙色板条箱上,抽烟,悠然自得。这是广阔的下东城的露天晚会——毕竟,与你在乡间见到的绿草坪间鲜亮的帆布椅上坐着的一些人相比,他们这炎炎夏日里的一群要顺眼得多。热腾腾的肉体,挤烂的水果味,苍蝇嘬吮阴沟的垃圾,炒菜做饭,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家常。在刘易斯街的街角,铁丝栅栏后的操场上,正举行露天舞会——街道的某种活动,许是为了遏制少年犯罪。女人推了婴儿车在跳舞的人群中穿行,像是展示舞蹈的最终结果。头顶,滑轮线上挂满了短裤和乳罩,有如装点舞厅的彩旗。音乐停止了,漂亮的意大利姑娘从手袋里取出发刷,在街灯下梳理黑油油的头发,直到头发闪光。巡逻车上的警察怏怏地观望。
爱迪生联合公司说,纽约的五个行政区有八百万人口,它当然有能力掌握这一点。如同每个人口稠密的社区一样,这里汇聚了各个种族、各个宗教、各个国家的人。人口数字不断变化——几乎刚刚分类罗列好,情况就变了。可以保险地说,纽约的八百万人中,有大约二百万犹太人——将近四分之一。这二百万犹太人,当然,来自许多国家:俄国人、德国人、波兰人、罗马尼亚人、奥地利人,长长的一串。大纽约城市联盟估计,纽约的黑人约为七十万。其中,有五十万左右住在哈莱姆,从一百一十街向北延伸的一个区。过去几年来,黑人人口迅速增长。今日纽约的黑人比一九四○年多了一半。有大约二十三万波多黎各人生活在纽约。五十万爱尔兰人,五十万德国人。还有九十万俄国人,十五万英国人,四十万波兰人,大量芬兰人、捷克人、瑞典人、丹麦人、挪威人、拉脱维亚人、比利时人、威尔士人、希腊人,乃至荷兰人,他们很早就来到这里。很难说这里到底有多少中国人。官方宣布是一万二千人,但还有众多中国人非法居留纽约,他们不喜欢人口调查员。这数百万异乡人代表了不同种族、信仰和民族,纽约因他们之间的碰撞与融和,成为世界大同的常年展台。纽约公民的宽容,不仅是天性,而且是必须。这座城市必须保持宽容,否则就会在仇恨、怨愤和偏执的辐射云中爆炸。人们稍微偏离平和与豁达的心路,城市的火气就会蹿得比风筝还高。
纽约郁积了各类种族问题,但引人瞩目的不是这些问题,而是大家相安无事。哈莱姆本身就是一座城,象征了种族隔离,但纽约的黑人生活,很少有黑人差别待遇的明显迹象。黑人可与白人一道搭乘地铁和公共汽车,但他们在饭店和餐馆,还感受不到这般平等。就职业而言,黑人在舞台表演、音乐、艺术和文学上很成功,但在许多就业领域,情况还很糟。黑人差别待遇信条主要体现在住房规章和惯例上。私人房东在法律上可以而且也确实排斥黑人。不过,根据最近的一项市政法规,公共财政出钱或享有税务豁免的公寓建筑,在接纳住户时,不得计较他们的种族、肤色或宗教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