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纽约人来说,这座城市是恒定的,又是不断变化的。在许多方面,它看上去与二十五年前不同,给人的感受也不同。高架铁路拆除了,除过第三大道,一点也没留。老住户走上第六大道,路过杰弗逊市场监狱,会怀念那铁路,它的轰鸣声,它的斑驳的阴凉,它的小型高架车站和那一阵阵颤动。百老汇的面貌也变了。以前,它在喧嚣繁华的表面下,有一副依稀可辨的骨架,如今的招牌巨大无比,建筑、商店和饭店大都给霓虹灯、文字招牌和蛋奶冰淇淋广告遮挡得没了踪影。百老汇就像一客蛋奶冰淇淋,表面光鲜,内里空乏。格林尼治村日趋幽暗:公寓楼挤进来,围住了广场,酒吧镶上镜子,镀铬。但村里毕竟还有徘徊不去的诗意、墨西哥玻璃器皿、敲制铜器、蜡染布、威士忌酒瓶改制的灯盏、涉世不深的处女作——这就是老格林尼治村,有小街,有简陋租房,一室而已,适应了一些人变幻无常的需要,他们都有一颗年轻又欢快的心。中央火车站成了夜总会,挂满超大幅的广告招贴,一心走旅游掮客的路线。其实,我曾一度住在中央火车站的终点站,(事事方便,我又没有其他地方好去。)宽旷的大厅对我来说,又是纽约一处予人灵感的室内景象,直到拉斯泰克斯松紧带公司和可口可乐跻身进来。环顾全城,深宅大院正走向衰败。施瓦布在河滨大道上凭眺哈德孙河的宅子消失了。古尔德在第五大道上的宅子成了古董店。摩根家族位于麦迪逊大街的宅子改为教会的办公室。范尼斯托克大宅现在出让给兰登书屋。今日的富人不住大宅子,改住公寓大厦的顶楼,在楼顶平台种树,高出街面几百英尺。报纸也比过去少了,这要拜已故的弗兰克.孟斯之赐。人们怀念《环球时报》、《邮报》、《先驱报》,对许多纽约人来说,自从《世界报》败下阵去,生活再不是原来的样子。
警察现在开警车巡逻,车上装备无线电,不再晃悠着警棍绕街区打转。地铁车票需十美分,座位往往是深绿色,而不是浅黄色。人们上酒吧是为盯了电视看,难得有谁再去沉思默想。这都让人感慨。甚至游行庆典也有些变化。上回在曼哈顿的凯旋游行,满城回荡重型坦克不祥的骇人轰鸣声。贫民窟逐渐让位于恢宏的住房建设——规模巨大,目的崇高,房租低廉。城里散布了几十处这类新的开发地段,每处都是一座城(其中一处在布朗克斯,可容纳一万二千户人家),闲置的天空面积得到开发,引导人们腾空而起,远离了地面,他们的卫生条件规范化了,从此也有个地方坐下,不必坐在橙色板条箱上。联邦的钱、州政府的钱、市政府的钱、私人的钱,都流入这些项目。银行和保险公司也在背后参与其中。建筑师让大楼在地基上略微偏转一点,好改善采光。一些公寓的房租,低得只有八美元一间。还需要而且最终也会建起成千上万的新单位,但纽约永远跟不上自己的脚步,永远无法平衡。经济景气时,人口激增,新住宅从岩石上纷纷钻出。一旦赶上萧条,人口星散,高楼大厦门前冷落,房产主衰败,终至死灭。我来纽约的这些年,纽约的节奏变了,性情也变了。紧张气氛加剧,更多暴戾。你可以在许多地方,从许多人脸上看到这一点。现代生活产生的挫折感,到这里就会翻番,放大——穿越城区的公共汽车跑上一趟,沿途的挫折和麻烦,足以让司机精神错乱:交通灯的转换总是快了半拍,乘客捶打关闭的车门,卡车挡住惟一的通路,硬币失手掉到地上,不该发问的时候偏偏有人啰嗦。气氛更紧张,速度更快。出租车跑得比十年前快了——他们十年前跑得就不慢。从前出租车司机乐呵呵的,如今他们时不时地很疯狂,像是有今天没明天。在进入城里的西区高速路,驾车人懵懵懂懂地随大流而行——那种无可逃逭的运动很是刺激,后面有人催,两侧给人夹裹,你的车像一片木屑在磨坊的水流中载浮载沉。
纽约从未像现在这样糟心、拥挤、紧张。钱多得是,纽约的反应也不慢。餐馆很难挤进去,经理们为了史瓦夫餐馆的一顿午餐,乖乖候在门口,如同失业者排起长龙,只为领一碗热汤。(繁荣期人们排队等一口吃的,萧条期也一样。)曼哈顿的午餐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始于十二点或十二点半,指望能先于众人抢得一席之地。人人下班时间都比以往饿了一点。公寓张起“恕无空房”的告示。第五大道的公共汽车上,只有站立的份儿,而从前每个买票的乘客都有座位。旧日的双层汽车消失了——人们搭车再不是为了兜风。某些日子的某些时刻,几乎叫不上一辆出租车,争抢得厉害。你抓住车门把手,拉开车门,发现还有一位从另一侧长驱直入。看门人靠吹哨子调度出租车发了财,一些看门人其实无门可看——不过是在大街上溜达,见机行事,给出租车乘客拉拉车门。
与以往稍许悠闲的日子相比,纽约变得不舒适,也不方便了,但纽约人原本就不在意舒适和方便——果真在意,他们会搬到其他地方。纽约最微妙的变化,人人嘴上不讲,但人人心里明白。这座城市,在它漫长的历史上,第一次有了毁灭的可能。只需一小队形同人字雁群的飞机,立即就能终结曼哈顿岛的狂想,让它的塔楼燃起大火,摧毁桥梁,将地下通道变成毒气室,将几百万人化为灰烬。死灭的暗示是当下纽约生活的一部分:头顶喷气式飞机呼啸而过,报刊上的头条新闻时时传递噩耗。城市的所有居民都须面对湮灭无存这一顽固的事实,而这一事实在纽约表现得更为集中,因为纽约本身就是集中的,还因为,所有目标中,纽约在某种程度上显然最受瞩目。在可能发动袭击的狂人的头脑中,纽约无疑有着持久的、不可抵挡的诱惑力。
自由女神像一向是纽约的标志,并将纽约推向世界。今天,自由与死亡各行其道。沿东河,在推平的龟湾屠宰场上,好像是为了与鬼魅般逼近的飞机竞赛,人们破土动工,创建联合国的永久总部——所有建筑项目中最伟大者。纽约从容接纳了又一座城中之城,这次是供各国政府栖身,清理叫作战争的废墟。纽约不是政府所在地,它不是国家首都,也不是州的首府。但它正在成为世界的首都。建筑师设想的这座大厦,是个直立的火柴盒状。车辆在第一大道下面的新辟隧道中奔流。四十七街将拓宽,(如果我猜得不错,卡车将在夜晚悄悄开进来,栽种高大的树木,树木的根须与城市的管线纠结在一起。)城市将再一次几乎不动声色地吸纳又一批来访者。它已经表明自己有能力收藏联合国——过去两年来,大批代表活跃在纽约,居民们却很难瞥见他们的燕尾服或黑色礼帽。这场竞赛,这场制造毁灭的飞机与艰难降生的人类议会之间的竞赛,在我们所有人心中留下印记。纽约再清楚不过地显示了普遍的困境与全面的解决方法,掩在钢与石之后的这座迷宫,既是一个绝好的目标,也是非暴力和世界大同的完美象征,这一目标高耸入云,飞机只能拦腰撞向它,它是所有民族,所有国家的家园,一切事情的发源地,在这里进行的审议,将拦截飞机,抢先阻止它们的毁灭行动。
龟湾的这座新的人类之城,向西一两个街区,有一株大柳树,枝条密匝匝遮盖了庭院。这是一株伤痕累累的老树,经磨历劫,攀爬过度,靠铁丝捆扎才不致摧折,但知道的人都对它很有感情。在一定意义上,它象征了这座城市:在艰难中存活,在困境中生长,在混凝土中蓄养元气,兀然挺立,迎向日光。如今我每次见到它,感觉飞机冷森森的阴影,都会想:“必须拯救它,拯救这一棵树。”如果它不复存在,一切都将陨灭——这座城市,这个怪异而又神奇的典范,如果抬头望去,消失不见,人将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