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第一批大批中国移民来到佛罗伦萨西北15英里处的普拉托工业区。他们几乎全部来自上海以南的港口城市温州。对中国人来说,文化冲击比想象的要小。“意大利人很友好,”一位早期抵达的中国人回忆道。“和中国人一样,他们互相称呼叔叔。他们喜欢家庭”。在托斯卡纳,商业生活围绕着相互关联的小公司展开,就像在温州一样,温州是一座坚定的创业城市,曾抵制过毛泽东的集体化运动。普拉托地区是工厂和作坊的聚集地,其中一些工厂为大型时装公司生产服装和皮革制品。如果你愿意按件计酬,普拉托提供了很多机会。许多温州人在那里找到了工作。“意大利人很聪明,他们会把工作分包给中国人,”普拉托附近的教区牧师唐-乔瓦尼-莫米格利告诉我,他的教区早期有大量中国人涌入。“当中国人开始自己干活时,他们感到非常惊讶。
到九十年代中期,温州人开始在小车库里做纺织生意,他们通常也住在那里。不久,他们开始租用空厂房,用现金支付。当局并没有过问太多。在全球化的压力下,普拉托的商业模式分崩离析。随着意大利人越来越难在制造业谋生,他们中的一些人对中国工人为当地经济带来的资金表示欢迎。如果你不再是工匠,你还可以是地主。
整个二十一世纪,中国人不断出现在托斯卡纳。温州和罗马之间开通了直飞航班。一些移民持旅游签证来到托斯卡纳,并留在了这里。另一些人则向偷渡者支付巨额费用,然后他们必须用工作来偿还,这是一种以暴力威胁为手段的契约奴役。中国人的工作时间之长让许多意大利人大吃一惊,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每年几周的带薪休假和五个月的产假。1989年,《晚邮报》(Corriere della Sera)以 “阿尔诺河上的黄色沙汉诺维特”为题,发表了一篇关于一名华工的文章,文中使用的种族主义语言在一些意大利人中仍很常见。
佛罗伦萨因其高级皮革制品而闻名,而普拉托则以纺织品生产而闻名。温州工人向第三个方向发展。他们从中国进口廉价布料,将其加工成现在所谓的 “pronto moda”,即 “快时尚”:涤纶衬衫、塑料裤子、徽章夹克。这些商品在世界各地的低端零售商和露天市场销售火爆。
中国企业逐渐扩大了自己的细分市场,为 Guess 和 American Eagle Outfitters 等中端品牌生产服装。在过去的十年中,它们已成为古驰(Gucci)、普拉达(Prada)和其他奢侈时尚品牌的制造商,这些品牌通常使用廉价的中国移民劳动力来生产配饰和昂贵的手袋,并贴上令人垂涎的 “意大利制造 ”标签。其中许多产品随后被卖给上海和北京的富裕消费者。从这种跨文化安排中获利的不仅仅是意大利品牌:我最近在普拉托郊外遇到的一位中国皮具企业家戴着一块价值四万美元的宝格丽手表。
在普拉托的二十万合法居民中,超过 10% 是中国人。据普拉托警方调查部门负责人弗朗切斯科-纳努奇(Francesco Nannucci)称,该市还有约一万名非法居留的中国人。据信,普拉托是继巴黎之后华人人口第二多的欧洲城市,也是意大利移民比例最高的城市,其中包括大量北非人口。
许多在纺织业和皮革业工作的当地人对中国移民非常反感,抱怨他们只关心成本和速度,而不注重美感,如果不是当地工匠教他们,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制作精美的衣服和饰品。皮革工匠 Simona Innocenti 告诉我,她的丈夫是被更便宜的中国竞争对手挤出箱包制作行业的。谈到新来者,她说:”他们抄袭、模仿。他们没有任何原创性。他们就像猴子一样。”
尽管可以说中国人振兴了普拉托的制造业,但他们也遭到了反弹。当地居民指责中国移民给城市带来了犯罪、帮派斗争和垃圾。他们抱怨说,华人工厂主无视卫生法,偷税漏税;他们使用学校和医院,却不为学校和医院出钱。九十年代初,一群在移民聚集区工作的意大利人给中国政府写了一封公开信,讽刺地要求获得公民身份: “我们是六百名诚实的工人,我们觉得自己已经是你们伟大祖国的公民”。
最奇怪的是,托斯卡纳的中国人并没有死亡——至少,他们没有留下任何尸体。1991 年,地区政府开始调查,为什么在过去的 12 个月里,普拉托和附近的两个城镇都没有官方记录的中国人死亡事件。2005 年,政府仍然感到困惑–这一年,登记在册的中国人超过了一千人,但只有三人死亡。当地人怀疑,中国黑帮通过处理尸体来换取护照,然后再卖给新来的中国人,这一阴谋利用了当地人明显无法分辨中国人的弱点。
普拉坦人的抱怨中既有嫉妒,也有对在自己的游戏中击败他们的人的不情愿的尊重。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的文化人类学家伊丽莎白-克劳斯(Elizabeth Krause)写过一篇关于普拉托变化的文章。她告诉我:“我在那里的时候,人们会对我说:‘Eravamo noi i cinesi’”——“我们是中国人”。
即使许多意大利人对中国移民保持怀疑,他们仍然批评他们没有为更广泛的经济做出充分的贡献。皮革工匠 Innocenti 声称,”中国人甚至都不去这里的商店。他们有一辆面包车,从一家工厂到另一家工厂,卖创可贴、卫生棉条和鸡肉。面包车后面还有一个蒸锅,里面装着米饭”。普拉托中国工厂的地下现金经济为逃税提供了便利。去年,意大利财政部对价值 50 亿美元的可疑汇款进行了调查,结果中国银行支付了 2 000 多万美元的赔偿金。当局称,其中许多转账是中国企业未申报的收入,或者是伪造意大利时尚商品所得的资金。
在意大利,这类调查往往是作秀多于实质,许多华人居民认为自己是方便的目标。“一位工厂主向我指出:”我们并没有发明这种做生意的方式。“如果你从罗马往南走,你会发现比中国人更坏的人”。他推测,一些意大利人不喜欢中国人比他们更努力地工作,也不喜欢中国人取得成功。在普拉托地区,约有六千家企业是中国公民注册的。房地产经纪人弗朗切斯科-夏(Francesco Xia)是一个华裔意大利青年社会组织的负责人,他说:”中国人感觉就像三十年代的犹太人。普拉托是一座经历过严重经济危机的城市,而现在却出现了一个由中国人组成的新贵阶层,他们开着高级轿车,在餐馆里消费,穿着最新的时装。这种情况非常危险”。
在欧洲充斥着反移民言论的时候,政治极端分子将普拉托的人口变化作为意大利被围困的证据。今年 2 月,右翼参议员帕特里齐奥-拉-皮埃特拉(Patrizio La Pietra)对普拉托的一家报纸说,这座城市需要对抗 “中国的非法经济”,地下经济已经 “让这个地区陷入困境,数以千计的工作岗位被取消,无数家庭面临饥饿”。这些论断很有效果:在意大利最近的全国大选中,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一直支持左翼政党的托斯卡纳区给右翼和民粹主义政党的选票是左翼政党的两倍。上个月当选为全国代表的准法西斯意大利兄弟党成员乔瓦尼-唐泽利(Giovanni Donzelli)告诉我:”中国人有自己的餐馆和银行,甚至还有自己的警察部队。你对经济造成了两次破坏。一次是因为你们与当地的其他企业进行了不公平的竞争,第二次是因为你们的钱没有回到托斯卡纳的经济结构中去。他补充说,他曾试图与孩子学校的一些中国家长交谈。“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六七年了,但还是不会说意大利语,”他嘲笑道。“因为他们不需要!”
普拉托的市中心是一座风景如画的迷宫,由铺着石板的街道和可追溯到文艺复兴早期的城墙组成。二月的一个周日,当我到访时,许多当地人正在做意大利人所说的le vasche(“走圈”),从该区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偶尔停下来看看商店的橱窗。有些人正要去吃家庭午餐,手里端着一盘用印有本市最好的面包店名字的亮纸包着的饼干。大教堂里有弗拉-菲利波-利皮(Fra Filippo Lipp)的绝妙壁画–瓦萨里说,“这是他所有作品中最出色的”,还有一个金玻璃灵位,据说里面放着圣母玛利亚的腰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普拉托的原始纺织品。
就在城墙外的普拉托唐人街上,富裕的中国家庭带着自己包装的糖果包裹:芋泥包、红豆饼。进城探亲的郊区人开着宝马、奥迪和奔驰。(不止一个意大利人对我说,没有中国人会开菲亚特熊猫(意大利公司最普通的汽车之一)。根据地区经济机构 2015 年的一项研究,中国居民为普拉托省的经济贡献了七亿多欧元,约占全省经济总量的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