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集中营的头几天,由于食宿安排未妥、日常用品缺乏,日子过得实在是谈不上愉悦。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住的问题,我进来之后很快就搞清楚了这个集中营的来龙去脉,此地原本是英殖民时期修建的一个监狱,后来由于不够用了,在边上又兴建了一个更大的监狱,正是我之前在谷歌地图上看到的那个。我们在里头住的那正儿八经是过去的牢房,一想到自己住在一栋优秀历史文化传统建筑内,自豪感油然而生。不过这种“坐牢”的新鲜感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兴奋,并不能抵消生理上的屈折。
整个集中营划成了3个区总共有96间牢房,按照原来的规划设计有四分之一的区域是女子区,女子区牢房编号是W01到W20;但由于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事实上只划给了女子区从W01到W05这5间牢房,跟男子区严格地隔开,使用不同的大门进出,完全没有串门的可能。我刚来的时候关在此地的女人只有3个,集中营里的男女比例就跟梁山好汉差不多。后来又抓进来三名伊朗籍妇女,这些妇女都带着孩子,那几个孩子由于在外头没人照顾,也只好跟母亲一起住在集中营的牢房里。
我被关进来的时候整个集中营有120个人左右,而我走的时候有164个人,进来的人多出去的人少。这是因为十月份前后印度政府抓到了一条斯里兰卡偷渡客的船,那些偷渡客原本打算在印度这边换船偷渡去加拿大,总有59个人落网。第一批送到我们这里有23个偷渡客,给他们安排了一个空置的大房间睡通铺,那个房间下雨天屋顶会漏水,但无论如何肯定比偷渡时坐的船舱或集装箱要好吧。
在我离开之前,集中营还打算再关20个女的进来,于是要求住在W6到W20牢房的男人统统搬走。在住宿这个问题上,集中营里有着严重的贫富不均——那些已经在集中营里呆了好几年的老油条,往往独占一个装修豪华带厨房客厅的单间;新来的人被送到这个地方完全是懵逼状态,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该住哪儿。除非管理方强制安排,否则谁肯主动把自己的房间分享出来?就算管理方要求,有些人也会抗命。所以当他们要求那些男人从女子区搬走的时候,两边就僵持不下——你不给我安排好新的地方,我搬哪儿去?截止我离开时,这事儿尚悬而未解。有传闻说马杜赖(Madurai)附近兴建了一所更大的集中营,有五百个房间……政府投入越多的经费,下头人就有越多的油水,大力发展集中营经济为泰米尔纳德官员开辟了一条发财致富的新道路。
后来新来的人只能住集体宿舍
我刚来的时候集中营的长官安排我跟阿茂住,可当时阿茂已经有了室友,是个涉嫌偷渡案的斯里兰卡船员——他自己倒并不是偷渡客,而是给偷渡客开船的。那个斯里兰卡人的日常生活就是跟两三个不同的女人没日没夜地视频聊骚,他聊什么我听不懂,也没兴趣听懂。
牢房是按照单人单间设计的,但由于营地的拥挤,我来时大约有一半的人都是两个人一间。牢房的内部长约4米,宽约2.5米,由于窗户需要开得很高,高度大约也有4米。作为固若金汤的牢房,房间墙壁厚达0.5米,有着绝佳的信号屏蔽功能,因此牢房里的手机信号非常微弱。去掉厕所和水池占用的空间,牢房里的可用面积不到10平方。考虑到异味的问题,房间里的厕所一般不会用来上大号,小便也会尽可能去外面的公共厕所。
因为集中营的安排不当,我一开始的时候不得不三个人挤在不足10平米的小牢房里,我每次去找长官落实住宿的事情,他们都会推说明天帮你解决,于是明日复明日地拖了一周。
这是我对集中营牢房的第一眼初印象
从这个门锁设计就能看出这里真正的用途
外面的走道
感受一下墙的厚度,我这一虎口大约22cm
集中营里不提供任何的寝具,对于大多数南亚人来讲也不需要什么寝具,一张草席足矣,最多再加一条薄毯子。我在印度见过很多露宿街头的流浪汉,冬天只有十几度的情况下,晚上睡大街也就只有一条毯子。这里的很多人是从监狱保释过来的,而在监狱里连草席都没有,只发一条毯子。有些人离开监狱的时候,毯子留下不要了,这些毯子会被人收集去当垫子——在监狱里一条毯子是标配,两条毯子是高配,三条毯子是豪配,四条毯子那是牢头才能享受的待遇。阿茂在集中营里盖的毯子,正是他从监狱里带过来的唯一家当。集中营里至少毯子供应非常充裕,人均保有量堪比牢头。我到了里面之后发现带的睡袋实在是热得盖不上身,后来就拿了一条不知哪位前辈老英雄留下的旧毯子盖。旧毯子用途广泛,可以拿来当蚊帐门帘脚垫桌布抹布浴巾等各种东西,未来的考古学家发掘这个地方或许能发掘出一个“毯子文明”来。
至于在里头穿着也很简单,泰米尔人和孟加拉人的日常服装是纱笼,有些人平时就只穿一条纱笼,并且纱笼里头不穿内裤。洗澡的时候总能看到浸湿的纱笼包裹着他们的臀部,勾勒出或健硕或肥硕的臀部线条。这条纱笼也很万能——可遮羞,可当浴巾,可当被子盖,天凉时可长,天热时可短……
阿茂和他室友各有一张草席,铺在地上睡觉,小小的牢房里根本铺不下第三张草席,于是我当机立断订了一张折叠床和床垫枕头。房间里放一张床反而能够创造出更多的空间——床可以坐可以睡,床底下可以放杂物,对空间的利用是多维度的,就跟高低铺一样。白天把草席收起,晚上草席可以延伸到我的床底下,便解决了睡觉空间的问题。现在这样人跟杂物都堆在地上,对空间的利用效率十分低下。
不过第一晚床还没有来时候,我们三个人只能在这个小牢房里席地而睡。我可不想“第三者插足”睡在他们中间,躺去了房间最里面的角落,睡觉的时候脑袋就在厕所边上。由于前一天太累,我那晚倒是睡得出奇得好。正如同饥饿是最好的佐料,疲倦也是最好的安眠药。
第一晚是这样睡的
后来有了床就宽敞了
回想起自己早年做驴友穷游的日子,什么样的地方没住过?通铺、帐篷之类都是家常便饭。对我来讲集中营的住宿条件绝算不上是最糟的,甚至好过不少藏区的家庭旅馆。真正让我觉得比较煎熬的,是当地的气候。
我家所在的哥印拜陀是南印度难得的凉爽城市,而崔奇却是以炎热出名,这里每个最高气温低于35度的日子都值得珍惜。炎热的气温再加上2021年反常的降雨,使得这里的环境很像热带雨林。下雨的时候可以暂时稍微缓解一下高温,而雨过天晴之后暴晒加水汽的溽暑蒸人却是让人无处躲藏,空气中的湿度大,体感温度经常会超过40度,就好像中国东南沿海一带夏季的蒸笼天,身上永远是湿哒哒黏糊糊的,每天得洗三四次澡。这种情况就使得我们对下雨很纠结——连日晴好的时候盼着来一场大雨消暑,可这一时的凉快过后,却会带来加倍的闷热。
九、十月份还不算是当地最热的季节,就已经让我难以忍受;听说在最热的四、五月这里甚至会经常性的断水,无法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2020年我在南印度这边体验了一个没有空调的热季,室内气温从未低于过30度,每天要洗四五次澡……本以为再也不会经历这样的噩梦,想不到在崔奇的集中营里又重温了一遍。
由于牢房的墙壁厚达半米,白天吸热晚上放热,这就使得牢房里头白天凉快晚上反而热。一开始我没毯子,那条温标15度的睡袋根本盖不上身。我平时就算再热的天,睡觉时也不会用电扇对着身体直吹;可这里同屋总是把吊扇开得很大,晚上无处可逃,不得不把睡袋的一个小角搭在腰腹上,以防肚子着凉,但裸露在外的双腿还是会被吊扇吹得几乎抽筋。后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夜里用一件棉短袖包着小腿肚和膝盖,饶是如此头两天还是被电扇吹出了热伤风。
从10月下旬开始,热倒是不热了,2021年反常的天气让南印度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雨季。每天都时不时来一场或者几场倾盆大雨,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那阵子印度报纸上也频频传来暴雨和洪灾在北印度山区和喀拉拉邦导致了人员伤亡的消息。连续几天集中的降雨甚至让金奈这座城市瘫痪,集中营里的一些人去金奈法院上庭的计划都被迫取消。照理说往年这时候印度就该进入旱季了,我在印度这么多年见过的雨加在一起都没这段时间多。
而集中营里都是裸土,被雨水泡成了一片泥泞不堪、举步维艰的沼泽,颇有一种“路上行人欲断魂”之感,连出门上个厕所都得犹豫许久。那一个月里集中营的路面就从来没有干过,好不容易有一两天不下雨,路面才稍微变硬一点,一场大雨下来便又泡了汤。一些积水塘总也没机会干涸,竟生出了水草、青蛙,渐渐变得像个小湖。这种天气只有鸭子们最为逍遥快活,纷纷下水嬉戏觅食。为了排去集中营里的积水,里面的人自发挖起了沟渠,沟渠末端颇有一股山泉的气势,即便雨停一日之后仍是水流不止,可见集中营内的蓄水之多。
这样说吧,自打开始下雨之后,集中营里生活环境近似于丛林。大家假如看过电影《阿甘正传》的话,应该会记得有一段阿甘在越南打仗赶上雨季,日日夜夜没完没了的下雨,就跟那里头的场景差不多,偶尔出个太阳如沐天恩,恨不得想要做个日光浴。酷暑的时候里我每天看着天气预报倒数着盼下雨,下雨的日子里又每天盼着出太阳,当看到天气预报显示接下去连续10天都下雨,内心的绝望更胜于连日的高温。这种持续的热带雨季导致了体内湿气毒气积聚——舌苔发白发粘,咽喉肿痛,手脚溃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