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这样每个月收五千花一万,买菜的钱不够怎么办呢?集中营里存在自然的金融流通,餐厅老板这边有“提现服务”,转钱到他的指定账号,可以给你现金,但要收取5%的手续费,而且他现金供应十分有限,不会多于一万卢比;另外采购商那边也可以充值结算,提前打了个一万卢比给他再慢慢扣。大金额采购的支付都要通过转账完成,先款后货,我在里面买手机就得先转账。
于是集中营里有一些土豪,在里面完全可以大手大脚花钱,比如搞装修搞扩建搞派对。不客气地说,我跟阿茂在集中营里也算是“土豪”了,可以实现海鲜自由、牛肉自由。不过我们跟真正的土豪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南亚人民本来就喜欢高调炫富,我在里头赶上过三四次土豪过生日请客——有一次甚至并不是土豪本人,只是土豪家里的儿子过生日——宴请整个集中营里的一百多号人吃一顿羊肉香饭(Mutton Briyani),堪称南亚最高标准的款待。这样请全村儿人吃个饭,大概花不到两千块人民币,架起柴火土灶自己烧,只需要出个食材的成本。但印度的羊肉不便宜,那么多人吃至少得买30斤羊肉,每斤三十多块钱,光是羊肉就得花一千多块。我平时是一名羊肉爱好者,但在集中营对羊肉完全没有胃口——天气已经这么热了,再吃羊肉岂不是热上加热。
土豪请全村吃饭
我一次都没吃过,因为太辣
在里头做饭比较头疼的问题主要有三个,一是没有绿叶蔬菜吃,唯一能搞到的勉强称得上叶子菜是卷心菜。集中营这个地段比较邪门,不在印度的生鲜电商Big Basket的配送区域,采购商也不愿去帮我们在外头找。有次餐厅老板跟我们说他可以搞到生菜,但每颗要价350卢比(约30人民币),我们一口答应,但即便如此高价的悬赏他依然没有搞到。蔬菜吃来吃去都是瓜果根茎豆子之类,丝瓜南瓜黄瓜葫芦瓜,成为了一名标准的吃瓜群众。
二是缺一把比较趁手的中式菜刀,用水果刀不方便切丝也没法儿斩劈。蔬菜类的还好解决,关键是鱼和肉类。在印度这边买鱼肉的时候千万不能让鱼肉摊自由发挥帮你处理,否则那个鱼和肉就毁了。比方说他们杀鱼的时候会把最好吃的鱼脸和鱼腩都切下扔掉,清理螃蟹的时候会把蟹黄蟹膏扔掉;又比如他们切肉会默认切成两厘米见方的小块,烧的时候一缩水就成了肉丁,做出来的菜都是烂乎乎一团。
为了按照中餐的习惯来烹调,我们每次让他们把完整的鱼和肉拿来,自己来处理。靠一把小刀来切鱼切肉切鸡,不得不发挥出庖丁解牛的高超技巧。在这点上我非常佩服阿茂,我在家里用菜刀都得很费劲才能把大鱼头一劈为二,他每次拿着一把小刀用巧劲就给搞开了;后来我也在肢解排骨的过程中领悟出了让刀尖游走骨头缝隙的奥义,用一把小刀就能切出猪大排,从来没想过切肉也能切得这么有禅意。
开局一把刀,杀怪靠巧劲
第三个问题是我们缺一个靠谱的采购。集中营里的物资供应,你要么在自己网上的平台买,要么就只能让采购商帮你买。为了保证新鲜度,肉食蔬果之类的生鲜采购高度依赖采购商。我过去还以为崔奇是一座到处是庙宇的印度教圣城,却没想到这边猪牛羊鸡海鲜都能轻易买到。集中营的采购商本身是这边的内部人员,连英语都不会说,沟通起来十分费劲,只能跟他看图说话。卖给我们的东西贵也就算了,关键还总是买不到我们要的。我们感觉他这个采购的副业干得相当漫不经心,每天只到固定的地方采购,如果那个地方没有他就跟你说买不到。就算把图片给他看他还是经常会买错,比方说让他买芋头会买成木薯,灯笼椒会买成尖椒,尖椒又会买成干辣椒,猪排总是买成猪腿;最气愤的莫过于买螃蟹,说好了不要清理,结果还是把蟹黄蟹膏都给洗掉了……好几次都有冲动想把他买来的东西扔到他脸上,然而人家是政府官员得罪不起,由于语言不通无法投诉,同时由于垄断经营也无法退货,我们只好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不懂英语的采购商,交流主要靠图片
因此呢,经常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我跟阿茂满怀期待地等着他把采购的东西送来,兴致冲冲地讨论着要怎么烧,结果送过来的东西完全货不对板,导致我们原来想好计划落空。后来我们渐渐适应了这种“开盲盒”模式,对他买的东西不再抱有期待——没有期望就没有了失望——等拿到食材之后再决定要怎么做。拿到的是猪排就做红烧,拿到的是猪腿就做蹄膀汤,堪称“薛定谔的采购”。
阿茂成天都说能放他出去买菜就好了……哎,身为大厨却没法亲手去挑选食材的痛苦恐怕大多数人都不会懂。
这样的情况迫使我们发挥创意用有限的食材创造无限的可能,在集中营里面特别能懂得物资的珍贵,这里不会有东西被浪费掉,一切事物都能变废为宝,自己动手的低成本乃至零成本改装改造随处可见。比方说水瓢是用食用油桶做的,桌子是把板条箱拆了以后做的,养鸡的鸡笼是用放鸡蛋的蛋格做的,门口的蹭脚垫是麻布袋做的,门帐是用旧毯子做的,断了腿的塑料椅子支根木棍继续坐……这类凑活的创意在印度有一个名称叫做Jugaad,我曾经在《为什么印度发展制造业这么难》一文中介绍过,集中营这样的环境更是让凑合主义发挥到了极致。
自己手削的筷子
鸡笼
捣蒜泥
每张椅子出一条腿儿
饮用水桶里填上土就是个凳子
瓶装水瓶子倒过来也是个凳子
箱子拆了钉成板墙
最让我惊叹的莫过于他们出于对酒精孜孜不倦的追求,从而爆发的巨大创造力。
印度教和伊斯兰教文化都把酒视为洪水猛兽,酒在集中营里面是绝对的违禁品,就算有钱你也搞不进来。但人性这个东西往往越禁越泛滥,集中营里就有几个酒鬼,在买不到酒的情况下搞起了私酿酒,而我在里面也学到了很多关于酿酒的知识。
酿酒比大多数人要想的容易得多,最容易的莫过于葡萄酒,葡萄汁可以自发酵,不需要酒曲。用葡萄酿酒是公开的秘密,因此集中营的看守会限制他们购买葡萄,每个人每次只能买1公斤。但这显然难不倒他们,把额度分散给不同的人即可。
皮特作为东欧毛子文化圈的一员,对酒精饮料有着莫大的热爱,他说自己家酿葡萄酒在保加利亚很寻常。我见到过好几次皮特做葡萄酒,他直接把葡萄揉碎,再将葡萄汁过滤出来,加入糖和面包酵母装在瓶中即可——加糖是为了可以转换出更多的酒精;葡萄可以自发酵,酵母本是可以不加的,纯粹是替代酒曲来用,加速发酵。我这才头一回知道原来面包酵母也可以用来酿酒,集中营管理方也知道这个偏方,因此把酵母列为了违禁品,得通过特殊的渠道才能搞进来。
除了葡萄酒之外他们还会做椰子酒,椰子酒更简单,把椰子汁收集起来,然后加入糖和酵母即可。这种椰子酒我过去在喀拉拉邦旅行的时候喝过,当时还以为是当地的米酒,不但喝起来就跟米酒是一样的味道,乳白色的悬浊液看起来也跟米酒一样,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椰子汁做的。
这些酿造酒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材料容易取得,步骤也很简单,没什么技术含量;让很多人可能想象不到的是,他们在集中营里面居然还能做蒸馏酒。
我有次看到皮特把番石榴、橙子、香蕉等各种水果用粉碎机打碎了混在一起装进桶里,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说是做Vodka——伏特加。我当时就懵了,伏特加不是用土豆做的吗?他作为毛子文化圈酗酒文化的传人,不可能不知道啊!用水果做哪门子伏特加啊?而且伏特加不是得蒸馏吗?后来我才恍然大悟,皮特的英文水平有限,把蒸馏酒统称为伏特加,他的意思其实是说这玩意儿是用来做蒸馏酒的。
做蒸馏酒这个活儿是偷偷摸摸的,我有幸见到了那个做蒸馏酒的玩意儿,教人叹为观止,充分展现了南亚人民利用有限资源违法乱纪的聪明才智。
首先他们在高压锅的出汽孔上装一根铜管,高压锅放在电磁炉上加热。这根铜管跟高压锅连接的地方使用面团进行密封,酒精蒸汽从铜管导出,铜管最后连接在饮水机的出水龙头上,龙头下面放个杯子承接酒液,这部分是蒸馏器。
这里我要说明一下的是印度的饮水机跟我们国内的饮水机完全不一样,确切来讲都不能被称为“饮水机”,只是一种非常简陋的带龙头的塑料水罐,成本不会超过5块钱人民币,饮用水桶装在上面就完事儿了。水罐里的铜管需要保持低温以便酒精蒸汽冷凝,因此他们在水罐里装满水,同时把一组水管接在水罐里随时进行冷却,这部分是冷凝装置。可惜我并没有尝到过他们做出来的所谓“伏特加”的味道,很难评估这套蒸馏装置运作如何。但我可以告诉大家,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的“伏特加”是在牢房厕所里做出来的,蒸馏器就安装在蹲厕上。最让我难以接受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他们用来酿酒的水桶可能前一天还在装脏衣服脏内裤……虽然我知道酒精可以消毒,可心理上总有点膈应不是吗?
搭在厕所里的蒸馏装置
印度饮水机
当然,这些酒鬼们显然不会在乎,就好像瘾君子不会在乎通过肛门偷运来的毒品。任谁在这里集中营呆久了都会变得越来越粗糙,更何况这里的生活和饮食条件跟在监狱相比已是如同天堂。
文章来源:随水文存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