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上海夏天也很湿热,但跟这里比起来则是小巫见大巫。我这才知道了过去在书里经常看到的“瘴气”究竟是什么东西,在生活条件艰苦医疗条件落后的过去,跑到这种地方赶上水土不服的话,那真是可以要人命的。不仅是我,阿茂和我太太也都因为这种气候产生了相关的症状。我的湿毒症状是最严重的,连续下了两个星期的雨之后,我的手上开始出现溃破,烂完手指头又烂脚指头。每个溃烂点的病程都一样,先是毫无预兆地鼓起一个小包然后破脓,溃破一两天后,就会自己慢慢收口痊愈。虽然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让人扛不住的是它反反复复发作,就跟身上长蘑菇似的,长完一茬又一茬,手脚上始终有一两个地方在溃破,前后溃破了十几处,对日常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回想起来可能我的身体体质不大适合呆在湿热的地方,有一年去印度尼西亚海岛浪了一个月,结果脚上的脓肿久不愈合,回到上海就好了。我在集中营里手脚溃破的问题,持续下雨就持续发作,断断续续下雨就断断续续发作,准得跟天气预报似的。12月初的时候雨停了几天,我的脚本来都好的差不多了,突然有天夜里感觉脚上发痒,脓肿在冒芽,果然过了一会儿大雨便倾盆而下……这让我对雨天产生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从此我不得不信服咱们中医的理论,湿毒这玩意儿是千真万确存在的。
为了排湿排毒,我自己因陋就简地用一把不锈钢勺子给自己刮痧。我以往身体一直很好,刮不出什么痧来,而在这边随手一刮便出了红痧,可见湿毒之重。然而当地人似乎完全不影响,我相信南亚原住民为了适应当地环境,必然在生理上已经产生了相应的演化。像我这种碰到湿毒就会烂手烂脚的个体,如果生在古代的南亚,恐怕早就被物竞天择淘汰掉了,能流传下来的基因都是充分适应了当地气候的。这种演化的副作用是极其怕冷,温度降到30度以下,这些人就忙不迭穿上厚外套戴上绒线帽,在我看来非常夸张——他们有多不怕热,就有多怕冷。另外他们巨辣无比的日常饮食,可能也对祛湿有一定的作用。
丰沛的雨水还意味蚊蝇的猖獗,里头到处是成群结队的蚊蝇,以及其它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虫子。每当下过雨之后蚊蝇就会大批孵化,苍蝇在白天非常活跃,而每天傍晚则是蚊子出动的时间——一个上日班,一个上夜班,有着良好的分工合作。你方唱罢我登场,让我们一刻都闲不下来。我因此练就了用抹布拍苍蝇的神功——“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苍蝇停在桌上的时候我将抹布以音速甩过去,最高记录一抹布拍死5只苍蝇。用电蚊拍打蚊子根本就不需要看,哪怕是个瞎子在那边胡乱挥电蚊拍,也能打死几十个。房间里的蜘蛛和壁虎是我们的好伙伴,牠们可以帮忙消灭蚊子,因此都任由蛛蛛在墙上结网。
在集中营才过了第一晚,我的双脚上就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点,不知道是被哪种虫子咬的;在集中营里的这段日子,我身上每时每刻至少有二十个以上蚊子包,不知道是身体适应了还是蚊子的品种关系,倒也不怎么痒;这里的蚂蚁也很会咬人,如果脚上突然传来刺痛了多半是被蚂蚁咬了;还有一次不知道被什么毒虫在肚子上咬了几个包,持续瘙痒了一个星期,三个星期之后咬痕才消退掉。
在这里呆久了慢慢便对各种虫蚁见怪不怪,将其视为环境的一部分,决不会大呼小叫——苍蝇想在身上叮就叮吧,懒得赶它们了;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有虫子爬到脸上,随手抓起捏死扔掉,都懒得看是什么;有次吃饭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爬在脖子上,手一抓下来是只蟑螂,淡定地扔掉继续吃饭;走在树下经常会从上面垂下吐丝的刺毛虫,扯断丝扔地上自有公鸡来琢食;唯一有次让我起鸡皮疙瘩的是蚂蚁在我放衣服的纸箱里面筑巢,翻起几件衣服发现一窝蚂蚁居然在衣服上孵卵……幸好我对任何动物都不存在恐惧症,难以想象那些对蛇虫八脚不能自持的人在这边要如何生存。
集中营里才过了两晚,脚就变这样了
下雨时候蚂蚁搬家,光是蚁后我就看到好多只
一只神奇的拟态枯叶螳螂
跳到房间里来的蛙
集中营也是老鼠的天堂,里面那些人用来喂鸡喂鸭喂狗的剩菜剩饭,免不了让老鼠们分一杯羹。院子的草丛到处都是老鼠打的洞,有些自己扩建牢房所浇筑的水泥地面,老鼠在下面打起洞来更是会造成地面的塌陷。总之集中营里随处可见老鼠洞以及在洞口探头张望的老鼠,成天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钻来钻去,晚上睡觉也能听到老鼠悉悉索索的声音。我们有次发现老鼠居然在我们放杂物的纸箱里安了家,且不说将一些物品咬得烂碎,还储存了好多偷来的土豆和花生。集中营里的人不胜其扰,对老鼠深恶痛绝,那种毫无顾忌痛下杀手的风格完全不像主张“非暴力”的印度教徒。捕鼠笼和粘鼠板每次都能斩获很多老鼠,小的只如拇指,大的赛过手掌。有一个专门的水桶用来对捕获的老鼠处以水淹之刑,死老鼠则成了群鸦的盛宴。
老鼠的天堂
老鼠在纸箱里做的窝
老鼠在地下打洞,导致地面塌陷
集中营里老鼠的数量肯定远远要比人多,这种繁殖力旺盛生命力顽强的动物是杀不绝的,关键在于老鼠在这里没有天敌。我常想要是营地里能养几只猫就好了,不管牠们抓不抓老鼠,仅仅猫的存在就能对老鼠产生威慑。集中营倒是有十几条狗子,这些狗子不会抓活老鼠却会吃死老鼠,有一次一批被药死的老鼠未经掩埋就被扔在垃圾堆里,给集中营里小奶狗翻出来吃了,随后四条小奶狗全部毒发身亡。
爱狗人士切莫难过,倘若天下所有的奶狗全部存活那恐怕才是一场生态灾难。印度是个流浪狗泛滥的国家,每年全球死于狂犬病的人数有超过1/3来自印度。集中营里的狗子们过得比人还安逸,有人定时定点投喂,一个个都膘肥体壮饱食终日,吃死老鼠并非饥饿难耐而是动物本能。它们的繁殖速度远超出了营地的负荷,小奶狗存活率远高于外头的普通流浪狗,每次生下的小狗都不得不送出去一些,即便如此也早已狗满为患。
奶狗长大后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垃圾
大狗就懂得要从人那边要吃的
会有定时定点的投喂
除了这些与人类朝夕相处的虫蚁鼠狗,集中营的外边都是树林和空地,各种野生动物也经常会来造访,只是碍于高墙一般只有孔雀与松鼠能够进来。在印度这边看到野生的孔雀并非稀奇之事,但每一次遇见依然被惊艳到,雄孔雀拖着长尾飞上枝头的样子便如同传说中的凤凰,有一次甚至飞到我们集中营院子里的树上来——我到了印度之后才知道孔雀会飞,并非只会像我们在动物园里看到那样踱步与开屏。
集中营里甚至还有一只野兔,应该是从墙角排水孔钻进来的。野兔的警觉性极高,谁都近不了牠的身,从未被抓住过。当然,这也是因为那些南亚人没想过兔子可以吃,从未费心去抓牠。
这种与大自然相亲近的生活绝不浪漫,我常庆幸此地至少没有毒蛇出没。跟各种动物相处的另一大风险是疾病,鼠疫之类虽然没有,然而由蚊子传播的登革热则是实打实的威胁。印度本身是个登革热大国,秋季又刚好是登革热流行的季节,只是对于预防蚊子叮咬似乎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既然只能听天由命,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其实我很可能在集中营里已经得过了一次登革热。十月底的时候,我毫无预兆地发了一场高烧。前一天还精力充沛好好的,第二天就病来如山倒,浑身疼痛无力,感觉自己热度不低。这症状显然是病毒性的,虽然症状很像流感,不过发病的速度和方式却跟我以往得过的流感很不一样,当时心想自己先扛着看看,如果持续发热的话再去就医。扛了一天一夜,发汗之后倒是退了烧,但烧退得并不彻底,后来又有反复,整个人虚弱不振了近一个礼拜。
那段时间集中营里病倒了一大批,也不知道起源何处,阿茂的症状跟我一模一样,只比我晚发作半天。我们自己诊断了一下,觉得很可能是登革热。国内的朋友可能不大熟悉登革热,登革热属于热带常见的虫媒疾病,估计每年会感染 5000万到5亿人不等,致死2万人左右,感染死亡率低于千分之一,80%的登革热患者都是无症状或简单发热症状;另一个侧面的佐证是,集中营有个之前得过登革热的人在这场流行中毫无影响,登革热一共有5型,某型感染一次终生免疫。这场疑似登革热的疫情,大概率是那23个斯里兰卡偷渡客带进来的,然后通过蚊子传播了开来。
集中营管理方也知道登革热的风险,隔几周便会进行灭蚊。灭蚊用的是一种大烟筒,将那白烟在集中营的户外地区喷上一圈就完了,然而我全然感觉不到喷完之后蚊虫有显著的减少。之所以蚊虫肆虐,除了雨水之外还有两个诱因。一是因为集中营里的垃圾都露天堆放,十天半个月才会有垃圾车进来收一次,自行焚烧垃圾很普遍;二是因为这个集中营在设计上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没有生活污水的下水管道。不过后来我突然想到,似乎包括我家在内的印度大部分社区里面也都没有专门的生活污水排水管,直接排放到街边的明渠中,为蚊虫滋生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理想环境。我看到一个数据说印度城市中至少有一半的生活污水未经处理就排放到了河里,不处理生活污水本身就属于印度的一大特色。不同的是城市里的生活污水最后会流到沟里河里,毒害环境去了;集中营里洗菜洗碗洗衣洗澡的生活污水流来流去都在营地里,只能靠土壤吸收,毒害的是我们自己,成了蚊蝇的快乐天堂。
灭蚊
污水就这样直接排放
虽然有简易的蓄污池,但土壤吸收的速度根本比不上排放的速度,一下雨就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