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营里洗澡洗衣服的地方是几个大水池,露天洗澡乃是南亚的地域文化特色。天热的时候水池里就是热水,天冷的时候就洗冷水,夏暖冬凉。连续下雨的那些天,洗澡水让人冻得直打寒颤,于是我用伟人洗冷水澡强身健体的故事激励着自己。洗澡的水池要定期清洗,否则很快会长水草积泥沙,同时漂浮着大量自寻短见的虫尸。另外,大家不要想当然地认为能下水池游泳解暑,水池是公用的,只能用桶从蓄水池里舀水出来浇自己身上洗,这一点所有的人都很自觉,从小的生活习惯使然。
习惯是非常顽固的东西,虽然这里头都是纯爷们儿,但那些南亚人还是沿袭了他们平时在街边河边露天洗澡的方式,始终穿着内裤或者纱笼,绝不会露出下体。他们洗下身的时候,会一只手拎起纱笼,另一只手伸进去搓洗;而湿透的纱笼正好粘在身上,无滑落之虞。由于大家都遮遮掩掩地洗澡,搞得我也不好意思痛痛快快脱光了洗澡,入乡随俗穿着内裤洗,洗完之后腰间围上浴巾,再在浴巾里头换内裤,最后把内裤洗了。无论是不脱衣服洗澡还是仅用一个水桶来洗澡,都属于技术活,亏我多年来混迹于印度各大宗教圣地猥琐地拍他们露天洗澡时早已耳濡目染,否则恐怕还真是不大容易上手。
就好像非洲赛伦盖提大草原的水塘会聚集各种各样平时不共戴天的野生动物,集中营里的水池也是一个重要的社交场所,人们每天在这里洗澡洗衣服要花去很多时间,于是大家就会互相寒喧打招呼聊天,交流各种八卦和新闻。
集中营里的厕所倒还算干净,因为南亚这边习惯水洗,上厕所必备水桶,除了洗屁屁之外也会将便池内外冲洗一下。阿茂说他原来有点痔疮,到了这边每天用水洗连痔疮都好了。值得一提的是,上完蹲厕用水洗屁股也是一个技术活,并不容易掌握,技术不到位的话水会弄到脚上。我们中国人由于无法理解这种技术,常常都会脑补出用手指抠菊花的画面,事实上这种情况完全不存在——这就好像从来没见过筷子的人也很难想像要怎么操纵这两根小木棍吃饭,可洗屁股又不像用筷子那样可以演示给人看。受伊斯兰文化的影响,南亚这边的人甚至都无法接受尿液飞溅到脚上,要么站着小便完了之后立刻洗脚,要么索性蹲着尿——又怎么可能用手去抠菊花呢?另外有很多人会困惑如果不用手纸洗完要怎么擦干,关于这一点需要考虑到南亚普遍天气炎热,就算湿嗒嗒穿起来,风干得也很快。你要是像他们一样纱笼里头不穿内裤,就更加没有擦干的必要了。
集中营里的生活条件在许多人看来或许颇有些艰苦,但我倒是觉得这更接近生活本来的面目。除了潮湿闷热的天气有些不适应之外,其他状况都能对付。在现代文明诞生之前,人们不就是这样子跟各种动物一起生活的吗?不就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适应大自然的吗?集中营里的这番生活体验,让我对南亚人民的传统生活方式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况且这里至少有电灯电扇和自来水,能网上购物叫外卖,凭心而论我在集中营里日子很可能已经超过了印度的中位线水平。要是能给我一台电脑用来上网写作的话,在里头呆一年也没什么问题。湿毒只是季节性的,总能熬过去。
不过呢,这种所谓的“好日子”有一个很重要的基石——吃!
对于中国人来讲,有中餐的地方就是故乡。生活在南印度的这两年里,我并没有特别想念中国的那种乡愁,正是因为每天都能吃到自己做的中餐。阿茂也是个会吃会下厨的广东男人,正是传说那种手脚勤快的“别人家的老公”;而我作为一个拥有丰富印度生活经验一手包办家中饭菜的上海男人,跟他的相遇可谓强强联手。我们俩在集中营里搭伙过日子,迸发出了无数中华美食的创意火花,共同谱写了一篇“舌尖上的集中营”。
这一切都缘于到集中营之后第一顿饭,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在我来之前,阿茂和他的斯里兰卡室友搭伙。与其说是搭伙,倒不如说是他雇了个小弟——阿茂出钱买烟买菜,斯里兰卡小弟负责做饭打扫卫生。他们的牢房刚好是在最里面一间,抵着墙的角落里搞了一个简易的厨台。
集中营里头可以用炊具,但有两个限制。第一个限制不让用煤气罐,只能烧柴或者用电磁炉,毕竟煤气罐可以直接当炸弹使。集中营里的用电是不要钱的,而且供电出奇的稳定,停电概率要比普通社区小得多,毕竟这里是监狱的线路,要优先保证。第二个限制是不让持有中式菜刀这样的刀具(餐厅倒是有一把用来开椰子的砍刀),只能用水果刀切菜。我觉得中式菜刀其实比水果刀的威胁要小,水果刀捅死人难道不比菜刀砍人更容易?而且还更隐蔽和易于携带。
我到集中营的那天刚好是中午饭点,跟着阿茂一起去吃饭。小弟做了一大锅不知加了什么香料的饭和一小锅咖喱虾。斯里兰卡人的口味跟南印度是一路的,所有东西都能搞成奇辣无比的一坨糊糊。阿茂是从监狱过来的,没有挑食的毛病;其实我也不挑食,可那饭菜实在是把我辣得七窍生烟,最后倒掉了大半。我虽然生活在南印度,却几乎不吃当地食物,一来太辣,二来碳水化合物比例太高,非常不健康。很多人明明很瘦,肚子却是鼓鼓的,正是吃了太多碳水化合物的缘故。吃辣和高碳水饮食也有着必然联系——南亚穷人多,填饱肚子最经济的做法就是多吃米面之类的碳水化合物,少吃菜;要多吃饭少吃菜,免不了得把菜做得又咸又辣。
我在集中营吃的第一顿饭,辣得我没吃完
阿茂房间外面的厨房
斯里兰卡人在下厨
集中营里唯一一把砍刀是用来开椰子的,椰子是南亚地区的重要食材
我一琢磨,要是让我天天吃这种饭菜肯定受不了,难不成只能吃水果啃饼干度日?既然这边可以在网上买东西和自己做饭,那为啥我们不想办法改善伙食呢?
我跟阿茂一合计,我们俩一拍即合。他做饭也是一把好手,但原本这里就他一个中国人,因此他懒得折腾饭菜。这边天气炎热,当天的饭菜必须当天吃掉,独自一人显然不大好搞。现在我们有了两个中国人,搭伙吃饭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很多。
有了想法之后,我们先得找个厨房。
牢房外小厨台的那些炊具都是别人的,我们跟斯里兰卡哥们儿吃不到一块儿去,仅有的一个电磁炉头显然无法满足同时做中餐和咖喱糊糊。
阿茂表示不要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当即引荐了集中营里的一个叫皮特(Peter)的保加利亚人给我认识。
我前面提到过,这个集中营过去是一个自由度非常高的地方,直到一个保加利亚人的越狱终结了这一切——逃走的那个保加利亚人正是皮特的同伙。
皮特现年53岁,是个块头相当大的东欧斯拉夫人,身高1米85,体重恐怕有200斤,有一双湛蓝的大眼睛,尽管他现在已经谢顶并发福,但可以想像得出他年轻时的英俊帅气。皮特略微有些骆背,啤酒肚下面是两条细长的双腿,脑袋上寸草不生,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神似动画片《神偷奶爸》(Despicable Me)里的格鲁。
阿茂第一次带着我造访皮特是为了借盘子吃饭,他的住所看得我简直惊掉了下巴——我敢说这样的住宿条件已经超过80%的印度人。他的牢房门外扩建出了一个专门的厨房,厨房里有灶台有烤箱有榨汁机有调料架有冰箱有锅碗瓢盆有水槽和“自来水”——不过这“自来水”其实只是一个塑料桶下面装了一个龙头。我一开始傻傻地以为需要自己用提桶来手动灌装,后来才发现皮特准备了一根很长的软管,可以直接从厕所的龙头把水接过来。
既然有厨房怎么能没餐厅呢?厨房利用的是牢房门前走廊空间,以此向外延伸又搭了一个简易的凉棚作为客厅,凉棚的框架用的是木料和椰子树叶,地上浇了水泥,里头摆着桌椅,顶上还装着吊扇……值得一提的是,集中营里的餐桌非常稀缺,因为南亚人吃饭的时候习惯于席地而坐,餐桌并不是他们的必需品。
这样一套“三进三出”的住所里里外外约摸总共有20平方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走进他的牢房一看——哎妈,这哪儿是牢房啊?分明是一个带卫生间的卧室好吧!皮特独占了一个单间,由于大部分的杂物都放在了厨房里,因此内里十分干净宽敞。他睡的是一张牢固的单人铁床,床上有一张席梦思床垫和三个大枕头。最叫我感叹不已的是厕所里居然安装了一套淋浴系统,把一根带莲蓬头的水管接在了厕所旁边的水龙头上,然后把莲蓬头固定在蹲厕上方,同时装了防水的隔断和浴帘,干湿分离。不过呢,热水器就别指望了,当气温高于35度的时候,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本来就是热水。另外他还有一个折叠的坐便装置,可以让身材巨大的他坐着拉屎。
皮特家的客厅
厨房
卧室
淋浴
需要提前灌装的自来水
水管得从厕所接出来(水管是两根接起来的,所以颜色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