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次发生的事,并没有让我对印度的态度和感情有太大的改变,因为我一直都知道印度是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国家。虽然印度政府秀了一把下限,让我有些始料未及,但只要回想下他们在1962年将三千多印度华人关进集中营的“光荣事迹”(详见《【印度日记】“每个在印度的中国人都是潜在的间谍。”》),便会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但我太太就不一样了,她身为印度人对于这个国家还是有爱国情感的,可这次的事情把她对印度的最后一点幻想打得粉碎。印度政府无情地拆散了我们的家庭,而中国政府却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给她颁发了签证,帮助我们全家团圆。这种强烈的对比让她对印度极度失望和伤心,迫不及待要离开印度。
什么叫统战?这就叫统战。要赢得忠诚,需要依靠宽容。
我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最担心的就是我太太,她既要操心我的事情,又要一个人照顾馒头,面临着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挑战,可谓身心俱疲。如果她带着馒头回中国跟我父母同住,能让我放心很多。一旦老婆孩子平安抵达中国,我可以一个人在这边心无旁骛地与印度政府周旋。
不过呢,我父母一直都不知道我在集中营里,若是我没跟她们一起回国,势必又得要编个瞎话糊弄我爹妈。我当时连瞎话都想好了,到时候就说我登机前检测时发现我的血清抗体水平比之前升高了,因此没拿到回国绿码,为了不浪费机票让她们母子先回来,我得等到抗体水平降下来才能回国……哎,编瞎话楞是编出了一种用心良苦的感觉。
做出了分开回国决定之后,我太太才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她家里人。我丈母娘其实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而她的脑洞也很大,看我好长时间不在家中,怀疑我们夫妻感情出了问题,我抛妻弃子离家出走了。
丈母娘就跟我太太一样,知道这事儿之后六神无主寝食难安,一想起来便要哭上一阵,一有时间就诵经念佛祈求平安。她说要过来帮忙,我们觉得没有必要,两个多月都这样熬过来了,不差这最后十来天。坦白说,我太太和她家人担的惊受的怕实在要远比我多——由于双方对信息掌握程度的不同,我在集中营里头读书写作,他们在外头却忐忑不安,这让我十分庆幸还好没有让上海的父母知道。
我丈人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便判定这必然是中印两国之间的政治问题造成的。我们一五一十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他凭借自己多年来身为警察的工作经验,怀疑印度政府对我的拘禁在程序上是非法的:首先,抓我的命令来自于邦政府秘书处而非公检法部门;第二,抓了我之后居然没有以任何形式通知中国大使馆,关于这点我跟使馆确认过;第三,抓我的时候没有收走我的护照等证件,这点很不合规矩。不过呢,泰米尔纳德邦外国人集中营这玩意儿超出了他的认知经验范围,所以他并不是很确定。
我太太和儿子回国也并不像大家所想的那样可以说走就走。虽然我太太已经拿好了签证,但馒头持有的是中国旅行证,在印度属于外国人,回国之前需要先从印度移民局这边申请离境许可。由于我的情况,我们一直担心能否顺利拿到馒头的离境许可,移民局两次让我们上传补充材料,其中甚至包括接生医院的出院证明,花了一周多的时间。
我们一边给馒头申请离境许可,一边关注着航班动态。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欧洲疫情急转直下,从德国转机的航班出现了大量熔断。10月份的时候还觉得机票很好买,没想到11月底突然变得一票难求。
各位可能有所不知,由于疫情期间通航政策经常朝令夕改,同时存在“熔断”机制,这段时间里从印度出发到德国中转回国的航班并不像平时那样可以网站上随时接受预订,想购买最近日期的机票必须通过机票代理申请,并且航司通常只会在起飞前一周左右才放票。机票紧张的时候不是用“买”的,而是靠“刷”,跟摇号差不多。机票价格是平时的十倍,票代每刷到一张票,能有七千到一万人民币左右的利润,却依然一票难求。在这种狼多肉少大家都回国心切的情况下,有些票代会要求你先付定金才肯帮你刷票,被无良假票代骗钱的事情时有听闻。
我显然未能按原定计划让我太太和馒头坐上12月1号回国的航班。由于11月30号的航班被熔断,12月1号的航班作为保护航班,机票都被留给了30号的滞留旅客;我们用来候补的12月3号机票同样没能买到,而之后8号、10号、15号、17号的航班也确定熔断……随着熔断的航班越来越多,形势看起来越来越不妙。
为什么机票会这么难买呢?
首先,从印度转机回国的路线只有两条。根据防控规定旅客回国只允许中转一次,且必须在中转的第三国进行核酸和IgM抗体检测,再申请一次绿码。而能够在中转区提供检测服务的机场非常少,同时能满足转机条件的就更少了。比方说新加坡和东京有转机航班,但机场内没有检测,所以走不了;又比方说巴黎有检测但印度过去没有航班,所以也走不了;再比方说赫尔辛基有检测也有转机,但是转机时间超过了机场规定的24小时,所以还是走不了。归国心切的人们早已挖空心思把所有可能性都验证了一遍,最后发现只有德国和阿曼能转机回国。那些想要回中国的旅客,都不得不挤在极为有限的几条航线上,天价机票此时如同溺水者的救命稻草,被无数双手所争抢。
其次,每架航班的载客量是有人数限制的。按照防控的规定,每个国际航班在落地中国后如果出现5个以上确诊病例就会被熔断两周,载客越多显然意味着熔断的风险越高。为了降低熔断风险,有时候航空公司一个航班只卖四五十个座位,明明飞机上很空,票却买不到。对航空公司来讲,宁缺毋滥、抬高单价才是最优策略——即便只卖很少的票,也不用担心亏本;而一旦熔断那就啥钱都挣不到了。
第三,航班熔断会产生连锁反应。一旦航班熔断,可能原本应该由两三趟航班承运的旅客都挤到硕果仅存的那趟航班上,航空公司为了优先照顾这些滞留旅客,必然减少甚至中断机票的供应;除了滞留旅客,那些终于获得回国资格但未购票的旅客也会一窝蜂涌向剩下的未熔断航班,造成航班资源的挤兑。
机票的不确定,加上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获得回国的许可,让我太太颇为绝望——不光我走不了,她想先走也走不了。
人在绝望之时就会求神拜佛,我太太每天向他们家的护法神吉祥天母诵经祈求,还找了一个尼泊尔的仁波切寻卜问卦,问我何时才能平安归家。
那个仁波切这样告诉她:你丈夫两个星期左右应该就能出来;如果两个星期没出来的话,那就要等一个月左右才能出来;如果一个月还出不来的话,那就得在里面呆很久。
我太太作为悲观主义者,听完之后忧心忡忡,说你很可能要在里面呆很久都出不来;我听完之后哑然失笑,我说这算是哪门子仁波切嘛,这种预言不是那些街边摆摊的“半仙”的套路嘛,我也会啊!
——仁波切,我的病什么时候才会好呢?
——你的病两个星期左右就会好;如果两个星期还没好的话,那就得等一个月左右;要是一个月都还没好,那就需要很长时间才会好。
——仁波切,我什么时候才会怀孕啊?
——你两个月左右应该就会怀孕;如果两个月还没怀上的话,那大概需要花半年才能怀上;要是半年都还没怀孕的话,那估计就很难怀上了。
——仁波切,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台湾问题呢?
——放心,两年之内就能解决;如果两年还没解决,那就得等五年;如果五年还没解决,那就需要很多年才能解决。
嘲笑完仁波切预言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11月27号那天,8点多的时候我太太接到了R.I办公室拉维的电话。
当她看到来电的第一反应是害怕好几秒,因为通常来说政府部门官员这么早打来电话不会有什么好事儿。数次计划被迫变更的不确定性,使她成为了惊弓之鸟,即便是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都会惊吓到她。
她胆战心惊地接起了电话。
拉维说:你丈夫的回国转机路线申请通过了。
我太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跟他确认这一消息的真实性,随后喜极而泣,捧着电话就哭了起来……对她来言这意味着长达两个多月的煎熬终于要结束了。
这个世界上最煎熬人的未必是多漫长的等待,而是不知期限的等待,这就如同在黑暗中行走,无法判断方向和距离;而如果能有一个期限,便如同黑暗中有了一道让你可以追逐的光。就好像小龙女为了预防杨过轻生,于是在绝情谷刻字让杨过等十六年,是这十六年之约支撑起了杨过活下去的信念。最怕的是无期之约,不知道一切何时会结束……这种时候乐观之人或许尚能笑对生活,而我太太是个很容易被焦虑情绪所影响的人,总是给自己悲观的心理暗示,觉得我会继续被关上一两年……由于她自陷于这一悲观的妄想中,当好消息真的传来之时仍是难以置信,挂了电话了之后她又拨回去确认了一遍这是不是真的。
我太太立刻欣喜若狂地将这个消息告诉我,正跟我说到一半的时候,拉维的语音电话打了进来,正式实锤了我可以从德国转机回国。
我的第一反应是,幸好我太太的机票没买到,这回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确定一起走了。
然而不幸的是,几乎就在我得到回国许可的同时,新的变种毒株奥密克戎(Omicron)被官宣,一时之间在全世界范围内造成了恐慌——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谁知道三个月后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呢?果不其然。
刚刚才散去一片乌云,立刻又笼罩了新的阴影。
至此,我离自由和团圆只差最后一张机票,而这张机票恰恰是我这辈子最难订的一张票,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