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他这样说心想应该没啥问题了,人家堂堂长官不远两百公里专门飞过来处理我这个事情(其实我并不确定他究竟是专程还是顺便过来的),这至少能代表一种重视的态度;他们如果真的打算各种拖拉让我烂在这里,又怎么会过来见我呢?
我太太还是紧张,怕有问题。我说你索性过来当着他面把所有的问题都问清楚,免得老是在心里胡思乱想;我们也顺便聚一聚,如果错过儿子的第一个周岁生日我恐怕会抱憾终生。
于是16号那天一大早,我太太再一次带着馒头坐了五个小时车来到崔奇探监。馒头在来的路上晕车呕吐,到集中营这个陌生环境时又惊又惧,我想去抱他,他却被吓得哭丧着脸直往后躲。我太太的眼泪止不住下流,边哭边说道:馒头,这是你爸爸啊!小孩子果然是一种残忍无情的动物,我当时内心无比难受却也没法儿怪他——难道才三个月就不认识爸爸了?三个月前你不是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找爸爸吗?
幸好馒头熟悉环境之后就很快想起了我,而我只希望可以尽快弥合在他生命中缺席的这三个月。
这天的相聚是前一天晚上才仓促决定的,没来得及准备,也没有心情来庆祝馒头的生日。感喟这一年在弹指一挥间便过去了,馒头出生那天的景象历历在目,恍如隔日,却又恍如隔世。
我那天一大早起来用现成的食材熬了一锅牛肉汤,中午加入粉丝和火锅底料做了一碗“寿面”。我太太才吃第一口,眼泪便扑哧扑哧落了下来——三个月来她经常念叨着说想吃我做的中餐饭菜,在集中营里再一次尝到这熟悉的味道,难免百感交集。
在集中营里过的一周岁生日,请注意背景
两人份的“生日寿面”
中午十二点多,金奈移民局的长官在拉维的陪同下来到了集中营,集中营那些办公室工作人员平日里都衣冠不整,这会儿把鞋子帽子穿戴了起来,列队站在大门两边迎接。这一刻我才终于见到了这个叫阿鲁沙克蒂库玛(P. VE. Arunshakthikumar)的男人——正是他签署了要求我10天之内离境的通知,也正是他在我太太去移民局时冷眼旁观——他手握着裁决我命运的大权,整件事因他的决定而起,也将因他的决定而结束。
阿鲁沙克蒂库玛衔级很高,属于警督级别(SP,Superintendent of Police),但他年纪却很轻,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我太太搜过他的背景,他是通过万里挑一的印度文官选拔考试制度考到这个职位的。他跟我的所谓“会见”十分短暂,就说了一句:我们已经决定让你们走了,手续都已经准备好了,很快会收到离境许可。然后他又加了一句:现在这个集中营里的人太多已经关不下了,所以我们要减少人数。
嗯?如此说来要是集中营里够宽敞的话,还得继续把我关下去不成?
我太太在边上对阿鲁沙克蒂库玛感恩戴德,声泪俱下地跟他解释说:长官你要理解啊!我丈夫滞留在这里不是他的错,都是因为我跟孩子……阿鲁沙克蒂库玛显然根本不在乎,没等她说完就让我们退下了,随后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花了五分钟到集中营里头装模作样巡视了一圈。
大家看,人就是这样被驯化的——回国难道不应该是我的基本权利吗?移民局不是打一开始就想赶我走吗?批准我回国怎么成了一种殊遇和恩赐了呢?
我太太虽然有时挺会搞事情,但实际上外强中干,在这几个月里她彻底屈从于印度政府这一黑恶势力。这种屈从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我刚说到的对移民局长官的感恩戴德,就跟古时候奴才“多谢皇上不杀之恩”属于一个德性;第二是被迫害妄想导致的自我怀疑。在这整件事情中,我们一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即便是签证逾期滞留也并不是我的错,如果移民局效率高一点,我早在疫情之前就能拿到居留签证),却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再加上我告诉了她的一些集中营里不可思议的荒诞案例,这就让她产生了一种自我怀疑——我们做这个或者做那个真的可以吗?在印度这个完全不讲逻辑和道理的国家你可能因为任何微不足道的理由而被官僚整死,以个人的力量完全无力对抗这种制度性的黑暗,只能用黑暗对抗黑暗。许多印度人表面顺从,实则阳奉阴违鬼计多端,正与这种等级社会的压制性有关;印度的各种地下产业之所以蓬勃发展,也与国家社会过多不合理的限制有关。
这次事情对我太太最大的影响莫过于彻底摧毁了她在印度生活的安全感。以我的客观角度来看,在离境的问题上我并不认为印度政府有心阻挠我,主要是因为他们条例制度僵化和效率低下;但从我太太主观的角度来看,她认定我三番两次走不了都是因为印度政府故意从中作梗,是针对我个人的行为。印度政府可能没想到在这次的事情中受伤害最深的是一位印度公民而不是我——这种被自己祖国背叛的痛苦,对我太太心理状态的影响极其深远。她在精神性上与印度这个国家划清了界线,迫不及待要来中国开始全新的生活。
看着阿鲁沙克蒂库玛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你小子让我受点苦无所谓,但你让我老婆孩子受了苦,这事儿我跟你没完,我会让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名字。当我们一家都平安回到中国之后,我就不会对印度政府再有任何顾忌,我问心无愧地清楚自己没做过任何不该做的事。如果他们将来敢因此来栽赃嫁祸我,那很好——他们对我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我都会让全世界知道。
当天下午,离境许可终于签发下来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
离境许可上的地址是Foreigners Special Detention Camp——外国人特别集中营
有件事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当我真的要整装待发离开集中营时,内心对这个地方居然隐隐有些不舍。这是一个如此不可思议的“异世界”,如果没有照片的佐证,恐怕许多人都不会相信我在里面的所见所闻。三个月来我在里面体验了一段曲折魔幻的人生,还结交了不少朋友——阿茂、皮特、老白、俄罗斯小哥、韩国船长……我们在这个地图上根本不存在的“异世界”产生了交集,从此又将天各一方。虽然我大概率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但他们今后的命运却将牵动着我……
我写这篇东西,除了记叙这段神奇曲折的经历外,也想让全世界都知道:21世纪的印度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许多人被秘密而又“合法”地拘禁在那里,以“人道主义”之名侵犯着人权,许多个家庭为此承受着分离的煎熬。设置这样一个集中营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中饱一群官僚的私囊,养活一个人浮于事并已经不再被时代所需要的政府机构。
我让太太把家里的茶具带来集中营里送给了喜欢喝中国茶的俄罗斯小哥。
老白、阿茂、小哥,再见了!或者再也不见……
12月19号清晨七点,我三个月来第一次踏出了集中营的大门。
大门在我身后关上,而集中营里控诉着印度司法黑暗的声音依然萦绕在我耳边。
后记
在集中营里的日子,我读完了许多书,重温了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聊以自宽,本文的章节设置便是仿照了六记。我这么点无惊无险的经历与那代人自然无法相提并论,但被限制了自由后的某些心境却是十分相似。
《干校六记》里有这么一段话:
我问:“你悔不悔当初留下不走?”
他说:“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默存向来抉择很爽快,好像未经思考的;但事后从不游移反复。我不免思前想后,可是我们的抉择总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而且不是盲目的选择,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
在我年少之时,时常梦想遇见一个杨绛般有才情的女子琴瑟相谐,没想到最后的归宿却是大相径庭——居然找了个无法直接读懂我文章的外国人。然而我并不引以为憾事,因为我太太为我开启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
但无论过去现在、中国外国,大概世间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相似的,在去留抉择的问题上,我们很像杨绛与钱钟书:我太太此前一直懊恼,说我应该九月初拿了离境许可之后就走,便不会有后头的风波;而我,抉择向来果断,从来不为任何一个决定后悔——从疫情一开始到现在都是如此。
莫对我说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一直都有机会回国,可是请你们明白,我从不是什么明哲保身的君子,只是一名蛮愚无谋的丈夫。生逢乱世,身为丈夫不立危墙之下,谁立危墙之下?大厦将倾,饶是我势单力薄独木难支,至少能给妻儿撑起一片庇护。天若要塌下来,那就塌在我身上好了……尽管多经历了一些波折,在集中营里多待了一些时日,但只要全家能在一起,这一切便也就人间值得了。
倘若有人问我:“你悔不悔九月初留下不走?”
“时光倒流,我还是照老样。”
【全文完】
文章来源:随水文存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