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因为书写系统并不太与其发音对应。
关于书写汉字本身的过程就不多说了。那么记忆如此之多汉字的艰巨任务又如何呢?同样的,比较中英两种语言有助于说明。假设,一个中国人前一天学了英文词儿“president”,现在呢想依靠记忆写出它来。怎么办?任何学过英文一两年的人都能找到大量的线索和窍门(即使不那么完美的)来帮助自己。这个词儿肯定只能以“pr”开头,之后呢稍微猜一下再加上视觉记忆(“会有个字母z么?z不太常见,所以有的话我应该会注意到。那么肯定是字母s了。”),他就能弄出一个差不多的东西了。不是每个外国人(母语人士也算)能注意到或者不自觉的运用英文中这些有一定缺陷的拼写窍门的,但至少它们存在。
现在想象你一个学习中文的,昨天刚刚碰到中文里的president“总统”。现在你想写它。你如何回忆起这个词儿呢?首先呢,你 (很可能)已经忘掉怎么写了,生活中很少能忘得如此彻底和干净…… 你可以尽情地重复学习这个词,而发音绝不会帮助你记起如何书写。当你学了较多汉字,掌握一些发音构件的规则时可以情况会好些。(“总”有时出现在其他汉字里,也发类似的音,对吧?Song?Zeng?对了!“总”在“聪明”里有。)当然有些发音的构件要更明显一些,不过很多汉字,包括一些最常见的高频率汉字,对它们的读音完全不给任何线索。
这些要表达的是中文跟英文比较起来不怎么表音。(英文呢,反过来又比不上德文或者西班牙文表音,然而中文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有些外行觉得中文完全不表音,这是不对的,不过一个非常聪明的初学者也完全可能几个月都发现不了中文表音的地方。中文的表音程度是个复杂的问题。研究观点从25%(赵元任)到66%(DeFrancis)都有,只是后一个估计要求掌握很多发音构件的知识,而这些知识绝大多数学习者都不会拥有。你可以这么说,中文是一种表音语言,就好象性爱是一种有氧运动:技术上讲的确如此,但实际上并不是最明显的特点。而且呢,中文表音的部分只有在你学了几百个汉字之后才能为你所用,而即使你已经学了两千汉字,中文的薄弱的表音成分仍然不会提供类似英文表音那样的对记忆的帮助。
这些就意味着,你常常会完全忘记怎么写一个汉字,完毕。如果字根上没有语义的明显线索,也没有什么表音构件来帮忙,你就完蛋了。即使中国人自己也是如此:跟普遍的迷信正相反,中国人并没什么天生的记忆字迹的能力。实际上,一个外国学习者最感安慰的时候,就是看到一个中国人被要求写一个常见汉字时一个笔画也写不出来。看到一个母语人士遇到你每天经历的困难时,你真是感到那些委屈得到了莫大的伸冤和解脱。
事实上,这种经历如此令人宽慰,以至于我干脆记了一个单子,上面列着我看到的中国人提笔忘掉的汉字(提笔忘字?)(一个有病的,强迫症的行为,嗯我自己也知道……)。我见过很有学问的中国人忘掉如何书写“罐头”的“罐”,“膝盖”的“膝”,“改锥”的“锥”,“捻拇指”的 “捻”,“胳臂肘”的 “肘“,“姜”,“垫子”的“垫”,“鞭炮”的“鞭”,等等。我说的忘,指的是他们常常连第一笔画都不知道怎么写。你能想象一个教育良好的英语人士完全不会书写“膝盖”或者“罐头”么?(译者注:分别是knee和tin can)或者哪怕“scabbard”或“ragamuffin”这种少见的词,他们也不会忘。我有一次和三个北京大学中文系的三个博士生吃午饭,他们三个都是中国人(一个来自香港)。我那天正好感冒,打算给一个朋友写个纸条取消我们一个约会。我发现自己想不起来怎么写“喷嚏”中的“嚏”了。于是我问那三位该怎么写。结果吓我一跳,他们仨都尴尬而难为情地耸耸肩。谁都不能正确地写这个字儿。各位同学!北京大学常常被认为是中国的哈佛啊。你能想象三个哈佛大学英文系的博士生不会写“sneeze”(喷嚏)?然而这种情况在中国绝不少见。英文就是大大地比中文容易书写和记忆。不管这个词频率多低,拼写多奇怪,英语人士总能整出点儿什么来,就是因为拼写和发音是有一定对应关系的。你可能不记得“abracadabra”里面有没有连接符,或者“rhinoceros”最后几个字母不会拼,但最糟的家伙也能差不多点儿的拼出来几乎任何词。与此相反,即使是教育最好的中国人在写某些特别难记的汉字时也可能束手无策,只能问问别人。
作为一个表音书写系统优势的平凡例子,我在法国时常常遇到这样一些情况(再一次地我用法语作为“容易”外语的经典例子)。在巴黎有天早上我醒来打开广播,听到一个广告,其中有个词儿“amortisseur”出现了几次。“amortisseur”是什么意思?我想了一下,不过由于当时正要见人,我匆忙离开的时候忘了查字典。几小时后我正好在街头一个标志上看到了“amortisseur”,这个我早上刚听过的词。“amortisseur”这个词下面是一张减震器的图片。哈哈,看来“amortisseur”的意思是减震器。就这样,我学了一个新词,快捷无痛。仅仅是因为我试图读这个词儿的时候发音是和我早上听到的词一样的。两者互相印证。接下来一周我几次看到这个词,每次我都能通过照字面阅读而找到它的发音“a-mor-tis-seur”。没多久,我就能轻松想起这个词儿,在对话中使用,或者在给朋友的信里写出来。这样一来,学外语的过程就没那么可怕了。
当我第一次去台湾呆几个月的时候,情况则完全不同。我被汉字的大海完全淹没了,它们看起来很有趣,可是完全不给什么发音线索。我带了一个小字典来查陌生的字,不过在拥挤的街道上查中文字典实在是不可能的任务(后面还会说关于查字典的事儿)。所以我一点儿也没得到类似在法国的那种发音的帮助。在台湾,我可以走过一个卖减震器的商店,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发任何一个汉字的音,除非我先查字典。即使查了一遍,下次走过的时候我还得再查一遍。然后,再查,再查。记忆增强的过程一点也不自然易行。
4. 因为你不能取巧使用同根词。
我还记着,当我刻苦学习了中文三年的时候,有过一次有趣的经历。有天我正好在旁边座位上找到一张西班牙文的报纸。我好奇地拿起来看,“嗯~”我想说,“我从来没学过西班牙语。看看我到底能懂多少。”我随机挑了一篇关于空难的小文开始看。结果我发现稍微猜一下就能获取大部分的文章信息。空难发生在洛杉矶附近,186人遇难。没有幸存者。飞机起飞后一分钟后即坠毁。飞行记录上没有什么特殊状况的提示,而塔台则并不知道任何紧急情况。飞机三天前刚维护过,也没发现什么机械故障。等等等等。看完文章后我突然沮丧地意识到:从没学过一天西班牙文,我读起它的报纸却比学了三年的中文报纸还容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啥西班牙这个“外语”这么容易?原因很明显:同根词。这些同根词跟英文词汇相比只有小小的改造。我能读懂文章,因为绝大多数关键词基本都是英文:aeropuerto, problema mechanico, un minuto, situacion critica, emergencia,等等。认出这些词儿不过是一些英文词穿了马甲,这难度大约和发现超人不过是肯克拉克不戴眼镜的难度差不多。不用说,这些类英文词比中文汉字好学(中文汉字则多半是类火星文……)。想象一下,一个糖尿病人在西班牙发现自己需要注射胰岛素。他跑进诊所,只需很少的西班牙语和猜测的过程,他就能获救(其实,英语”diabetes” 翻成西班牙语就是 “diabetes” , “insulin” 等于”insulina”。)在中国呢,他肯定完蛋了。除非他带了一本中文字典,即便如此,他多半也会在字典里疯狂地查胰岛素第一个汉字时不支晕倒。这正好说明了我下一个要说的中文难的原因。
5. 因为连在字典里查一个字都很复杂。
学中文中最不可理喻的困难之一,就是连学会查字典的难度都基本等于在文秘专业学一个学期。在台湾的时候我听说有时还有初中生查字典比赛。想象一下吧,有种语言里连查字典都成了跟辩论或是排球一样的技能!你多半不会称中文是个善待用户的语言,而中文字典则绝对是虐待用户的典型。
找出所有部首和它们的变体,再加上处理那些没有明显部首模棱两可的汉字,这是个愚蠢的,花时间的苦差事。和其他拥有合理的字母或类似系统的语言相比,这一点大大放慢了学习中文的过程。我得说,我花了一年时间才能比较顺利的在字典中找到任何汉字。而直到今天,我极偶尔还是会遇到即使查个十分钟还是查不到的汉字。这种时候我就会像(圣经中信仰屡受考验的)约伯一样,举手向天,同时考虑去电话营销业之类的工作……
中文肯定也是地球上最需要字典的语言之一。我现在手头有超过二十本各种中文字典在书桌上,每本都有单独用途:有大陆用的简体字字典,有香港台湾用的繁体字字典,还有简繁体都有的字典;有用威妥玛拼音的字典,有用大陆拼音方案的字典,还有用其他更超现实主义的拼音的字典;有经典的中文虚词字典,有北京方言字典,有成语字典,有歇后语词典,有谚语词典,有中国GCD用语词典,有佛教用语词典,还有反查用词典,不一而足。一次穷尽式的查询某个难解词汇可能会让书桌上“堆满词典,如同战场上的士兵尸体一样。”
查陌生汉字的时候还有一种四角系统的查法。有谣言说这方法很迅速,基本上和查字母语言的情况下一样快(虽然我没见过谁能第一次就找到正确的编码)。不幸的是,学习这个查法本身就跟学杜威十进图书分类法花的时间和精力差不多。此外你还得指望字典的确按照四角系统安排过(这类字典并不多)。那些掌握了这个四角查法的人对其推崇备至,我们其他人则是赌咒发誓。
查字典还有一个问题来自中文汉字本身的特性。绝大部分语言中词汇之间的分界很明显,有空格在那儿。如果你不懂一个词,那找到该查什么一般不难(当然什么算一个词是个微妙问题,不过在这个话题方面我的说法基本正确)。在中文里呢,汉字之间有空格,但是得需要好多中文知识和真正的侦探本领才能让你找出词汇之间的界限。所以找一个词儿往往是个试错过程。就好象英文写成如下的样子:
FEAR LESS LY OUT SPOKE N BUT SOME WHAT HUMOR LESS NEW ENG LAND BORN LEAD ACT OR GEORGE MICHAEL SON EX PRESS ED OUT RAGE TO DAY AT THE STALE MATE BE TWEEN MAN AGE MENT AND THE ACT OR ‘S UNION BE CAUSE THE STAND OFF HAD SET BACK THE TIME TABLE FOR PRO DUC TION OF HIS PLAY, A ONE MAN SHOW CASE THAT WAS HIS FIRST RUN A WAY BROAD WAY BOX OFFICE SMASH HIT. “THE FIRST A MEND MENT IS AT IS SUE” HE PRO CLAIM ED. “FOR A CENS OR OR AN EDIT OR TO EDIT OR OTHER WISE BLUE PENCIL QUESTION ABLE DIA LOG JUST TO KOW TOW TO RIGHT WING BORN AGAIN BIBLE THUMP ING FRUIT CAKE S IS A DOWN RIGHT DIS GRACE.
想象一下这样的情况会怎样加重英文学习者查字典的困难吧。这段话读起来不难,那是因为我们懂英文。对不懂的人来说搞清楚词汇之前的界限可不容易。在学中文的时候情况正是如此。